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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过千山、人鬼有道是相欢列海滨、旧识无缘再相逢

 

倒半盏清茶送到鬼唇边。

鬼是傻鬼,嗜甜贪欢,不通吃食下咽之理,但逐日吮血,也知晓了尘递来的水该吞入腹。

就水喂下三两个甜酥,了尘为鬼拭去唇边痕渍,自己倒了盏茶喝,饮完茶见鬼仍定定看着甜酥,他好笑道:“你也得有这个肚量才能再吃。”

少顷他改口道:“那待你运转化了食,再喂你。”

他与鬼好声好气,那边厢却有人声如擂鼓。

一个老翁大声喝道:“错了!”

另一个老翁说道:“错了?我倒要知道我哪里又错了,那惊才绝艳的拂雪剑还能不是太衡道人得意弟子?老东西,你且说!”

“先时说到二十年前,剑道大会群贤毕集,久不出世的剑阁掌门太衡道人,也带着两名弟子来了,是也不是?”先前一个老翁问。

“正是如此。老东西,我有一言,什么剑不剑阁,何故为了避讳那什么皇帝而改说剑阁,就说‘紫微阁’!”后一个老翁说。

前一个老翁拍桌称快:“老东西,我也就与你在这些方面志同道合了,就说‘紫微阁’!我看谁敢将我们拿了去。二十年前,太衡道人携两名高徒与会于此。‘剑道’大会,自然以论剑为重,论道稍逊于剑。可想不到群英论剑轮番会战,最终是他两名弟子战到最后,持剑相向,当时可谓举座皆惊。”

“正是!那我要问你,老东西,太衡首徒沈清极,时年二十有四,精于诀、咒、术法,虽胜了许多人,剑术只是上乘;小弟子拂雪剑谢疏,时年不过十七,剑术已独步天下。太衡一生偏好剑道,我说拂雪剑是他得意弟子,何错之有?”

讲到此处,两个老翁声量更胜于前。饶是鬼也难耐住这连绵的声量,不安地垂了头,了尘捂住其双耳:“可要回卧房?”

鬼一不能言二不知事,每次问,了尘其实早做了主张,现下也是为其罩了个希声诀,牵引着鬼站起了身。

那边厢话音又至,前一个老翁已经侃侃而谈:“老东西,让你也学太衡道人不问世事,你可知,他剑术不精的首徒二十六岁闭关,一年后出关时已半步化神。你又可知,他为何不精剑术?”

后一个老翁一笑哂之:“老东西,你挖苦功力不减当年。若非修行寸步不能前,我哪会想屏退凡尘俗世,修道可不是修的不问世道,这点你与我都清楚。我难望年轻一辈项背,不想知道他为何不走剑道,我只想问,那拂雪剑几岁入关?迟了他师哥几岁?因何不是太衡道人得意弟子?”

前一个老翁也笑:“山中七日,世上千年。老东西,我才要问你,那惊才绝艳的拂雪剑,卒年不过二十,剑之一道还未走通就折了命,如何让太衡得意啊?”

步入潮生楼,夏惜听见的就是“那惊才绝艳的拂雪剑”一语,她隐约看见两个老道合力向边上推出一掌,攒聚的精怪们皆被掌风荡出酒楼,她亦未能幸免,只是身后少了向来不离她左右的傅云章,而怀中多出了一只身轻体软的女鬼。

店家痛心断肠的叫唤飘摇不绝:“三位神仙、三位神仙!要打出去打!要打出去打——”

夏惜耳中则是另一道声音:“校世堂小友,内子恐需你代为照管片刻,之后当为你寻到令弟,以作谢仪。”

她如何琢磨不出其中威胁意味,却也只能揽过女鬼的肩,向旁撤去,回首相看时,她遥望见三道灰影接连飞出了潮生楼。

列海之滨舟楫繁盛如云,了尘负手而立,与两个老翁各据一帆,三人互不争先。

左一个老翁开口,是惯于挖苦的那道声音:“二十年前剑道大会一别,再无缘相见。老朽还未恭喜小友坐关化神,如此境界,世无其二,实是仙门生辉。只是小友这十七年来,借我太清宫已逝门人的名头招摇于世,可让我们一通好找。念小友入了魔障,我与故友排布场面,说道了这些旧事,幸甚小友魔障已消,已知这些年来行差踏错……”

水天一色,映将过来,令他们三人的道袍都失了颜色。

话语甫一出口,也像会跌入碧海澜波,再无回音。

沈清极道:“是,从前没出言刺过前辈,是晚辈有错在先。”

自古闻说东南海外仙山广漫,有生死重关为界,飞鸟难渡,游鱼不溯。昔时云弋尊者闲游至此,入一重关,举尽所能航游万里,过万里而不可越、不可返,及至力竭身殒,回天乏术。后世宗派林立,术法精益,却难出其右,无有功成而返之辈,遂举定十年为期,择选门徒赴列海相试高低,共研破关机要,是为——剑道大会。

剑道之外,破重关,入海门。百十年来,却是破关无法,入海无门,正应了列海自古流传的一句:

生死重关界生死,别有天中别有无。

而今列海之上,万丈澜波乍起,顷刻间滔滔而下,现出三个对掌的灰袍人影。

掌风相峙,又起骇浪惊涛,风云因之而变色。几息后,另两个老道被推出百丈之远。

沈清极御剑悬停,淡笑道:“‘二十年前剑道大会一别,再无缘相见’,今日倒教我找着时机和两位前辈切磋了。”

他以一对二,丝毫不落下风,又延引“前辈”的说辞,话本就含着讥讽了。

莫晚道现出法器御载气力难支的身体,暗暗心惊,紫府也直如列海般,是天翻地覆的光景。他是太清宫宫主素怀真人门下首徒,自幼入门修行,年过不惑已代领宫主之位,一生勤恳未有懈怠之刻,又与逍遥宗宗主李还梦联袂,如何制不住一个走火入魔的沈清极?

“人死不可复生,”莫晚道拄剑而立,语带肃然,不露半点惊愕,“小友,回头是岸。”

李还梦不与世事讲究,盘腿息养起功法:“老东西,你劝归劝,临行之前为何苦不说明沈小友修炼到如此境界?”

少顷只听得莫晚道一声气闷的叹息,别无话语。

输了比拼也未行将遁走,是他们心知肚明太衡道人的秉性,一并笃信了太衡道人弟子的品行,且不说沈清极入魔走火后不行祸端,单论道行,非是心性至笃,亦不足以走到如今的境界。

……虽则他心黑手狠,得饶人处尽不饶人。

沈清极不开口时确可当得起君子。二十年前剑道大会一役,尤以剑阁双璧的声名最为远扬,师兄弟二人剑术卓群,又生得龙章凤姿的好模样,如何不教人称颂。

他等足半盏茶功夫,颇为玩味地问道:“敢问莫宫主可要再行比试?”

莫晚道未及提气,已听闻李还梦出言回答:“沈小友,今日大恩我李还梦此生必定报答。老莫为人呆板,只当人死不可复生,却不知大道万千,人各有际遇,还请你放过——”

“李还梦,休得胡……”

“莫晚道,莫宫主,损你几句你可着实找到北了,你是装眼瞎还是真眼拙,看不出我已将临界突破,正待闭关?”

修道者稳固本元步入修行后,一境一关,短则瞬息,长可抵数十年,越是行至后来者,所费越是长久。

李还梦困于消融之境十数年,堂堂一宗之主不惜囿居深山老林,以寒暑磋磨心性,受了沈清极一掌,竟有参破之势!

如此,便是莫晚道再自持师长身份,也立在了当场,一时瞠目结舌。

大道万千,却哪有挨了一掌就能突破的道理?

可他这老友不会作假,老友周身的气息运转也作不了假。莫晚道犹自惊疑,沈清极已啧声道:

“大恩不敢当,便由我替二老做个决断吧。”

言罢,万顷沧海起升沉,怒涛如雪,声震云霓,须臾间已换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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