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口号
要的任务;而在刘峙看来,追击与否对南京一点也不重要,他们只想要一场可以立刻见诸报端、大书特书的胜利。
在未曾预先上报的情况下,迂回潘塘镇的作战计划失败,虽然没有招来责备,但刘峙已多番暗中表达了不满。杜聿明不好再一味反驳他,因此没有提出强烈的反对意见。他的双手支在沙盘上,或红或蓝的影子纵横混杂,逐渐模糊不清。但某个念头在他心中清晰了起来:恐怕黄百韬已失去了他最后的机会。
报纸转天便登载了“徐东大捷”的消息。徐州剿总同天召开了盛大的庆功会;南京总统府内同样奏乐欢饮,宴请诸位政要和美国贵宾。中外记者在南京的要求下乘坐专机来到徐州,奉命为取得“徐东大捷”的诸位将军进行专访;司令部所处的院落里,一夕之间就摆满了五花八门的战利品。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荒诞又滑稽,恐怕再天才的作家,也写不出这样离奇的作品。
阮静秋站在院落一角,冷眼打量着那些充当“战俘”的士兵们。邱清泉从七十四军临时调来了一个排配合刘峙的这出荒诞剧,那些士兵们穿上了敌军的衣服,却缩着手脚,神态萎靡,恐怕他们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共军俘虏,而只是简单地想象了一下自己被俘虏时应当是什么模样。她接着把目光转向院内精心摆放着的“战利品”们,除却少部分确实是在清理战场时拾获,余下绝大多数都是美式装备,有些甚至还是崭新的,显然未经过战火的洗礼。
几名护士悄悄从后院过来,正想蹑手蹑脚地避开她的视线。她们非但换了一身入时的打扮,连头发也精心打理过了,显然早有准备来凑这个热闹。阮静秋叫住她们:“干什么去?”
小姑娘们被她逮了个正着,只好赔着笑脸说:“听说有记者来拍照,也给我们拍几张嘛!”
阮静秋沉着脸道:“记者们是来拍俘虏的,你们是要去当记者,还是要当俘虏?”
小姑娘们尴尬地互相看了看,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有个年纪小一些的,满脸不服气地顶了句嘴:“就许处长在这里瞧热闹,我们就非得待在屋里不可?”
阮静秋淡淡答道:“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里,我至少有二十个小时要这样照看着诸位长官的健康状况。天一黑,你们就可以呼呼大睡去,可长官们不休息,我就要一同醒着。做这个处长既然是件这么好的差事,谁想要,我拱手相让就是。”
小姑娘们不说话了——比起当处长,她们还是更乐意有懒觉睡。阮静秋看了她们一阵,略微缓和了一下口气,继而补充道:“前院现在到处摆满了机枪炮弹,这些可都是战场上拿回来的真家伙。那些记者宾客我管不着,至少军医处的人不能没轻没重地去冒这个险。你们想的是去拍照瞧热闹,可万一走了火,受了伤怎么得了?到时候哪还有别的人手去救你们?”
小姑娘们仍没有说话,但脑袋个个耷拉下去,应当已经听进了她的劝告。被记者们簇拥着的人群中央这时悄悄闪出来一个身影,阮静秋远远瞥见他正左顾右盼,便先将护士们撵回了后院,然后举起一只手,向他示意:“在这儿。”
与那群喧闹的记者相比,她所在的角落简直称得上一方化外天地。杜聿明揉揉眉心,倚着她身旁某根立柱站定,话里叹息:“我实在头疼得厉害,只好到你这里讨个清净。”
阮静秋轻轻搀住他的手臂,苦笑道:“哪有什么清净可讨?左右不过三面透风、一堵破墙,外加格格不入的闲人一个。”
杜聿明却微笑道:“我倒是想起来,在桂南的时候,你总能弄到些稀奇古怪的草药煮茶喝。有一回,听说难得有位同乡送了些正经茶叶给你,雨庵和建楚便闻讯赶来品尝。没曾想,两只杯子里一个是高末、一个是苦丁,他俩一个苦不堪言、一个满嘴生花,真是幅难得的奇景!”
阮静秋想起他俩起先满眼期待、而后又狼狈不堪的鲜明对比,忍不住也笑起来:“桂南气候湿热,苦丁也好,高末也罢,那时候正适合他俩。换作当下的徐州,这茶就太寒凉了。”她握紧了杜聿明的手臂,又低声说:“总座正在服药期间,恐怕不宜饮茶。日后清闲下来,我那里可有好些珍藏等着你一一品评呢。”
杜聿明轻拍一拍她的手,笑着应声:“好。”
闲聊到此告一段落,杜聿明不得不收回目光,继续无奈地凝视着院内的闹剧。他完全理解这场所谓的“胜利”之于南京具有远超军事的政治意义,也可以自如地随刘峙应对记者们的提问而不露半分破绽,但这使他的精神愈加疲劳。作为这场“大捷”的前线指挥员,邱清泉受到了记者们更多的关注,连同他牵来的两只狼狗一起被团团围拢着。杜聿明远远望着他,他无心去戳破此时短暂而又虚幻的泡沫,但他想到了黄百韬,同一时间第七兵团的阵地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
片刻后,记者们转向刘峙,邱清泉得以从人群中抽身,两条德牧则一马当先,向杜聿明和阮静秋扑了过来。邱清泉连忙吆喝了一番口令,大狗们果然令行禁止,十分端正地在地上坐下,仰头用黑亮亮的眼睛瞅着他俩。阮静秋心想,在这样一个吊诡的场合里,狗实在比人要可爱得多了,于是并不搭理它们的主人,而是俯下去和两只大狗玩耍了一阵。
邱清泉在记者们面前春风得意,到了杜聿明这里就难免有点心虚。徐东战事不利、潘塘迂回也未能真正奏效,杜聿明在其中为他和他的二兵团承担了许多压力。他不得不没话找话说,询问:“今日的采访是否周到?总座若有什么要补充的,我即刻命人去安排。”
在司令部这等公众场合,他对杜聿明说话还是很尊敬。哪知副总司令还未说话,正和狼狗玩耍的军医处长却先开了口:“邱长官有心‘搭台唱戏’,看客们谁不是瞧得精彩纷呈?”
邱清泉听出她有意讥讽,骤然变了脸色:“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杜聿明只好无奈地咳嗽了声,打断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他低声叹息道:“小秋是想说,这样只怕早晚会露出马脚。”
邱清泉看一看杜聿明,又转过去盯着阮静秋,话中又是恼怒又是无奈:“你尽可护着她罢,就叫我来做这个‘恶人’好了!她今日敢在院子里头和我打擂台,明日保不齐就要和刘总司令拍桌子!我们转天就到前线去了,到时看谁还护得住她!”
杜聿明也看向阮静秋,她仍旧心无旁骛地抚摸着两只狗头,也不知道把邱清泉的话听进了多少。“好了,”他劝解道,“小秋做事一向是有分寸的。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哪至于闹到刘老师那里去。”
邱清泉于是不说话了,仍生闷气似的,点起一支烟猛抽了两口。
刘峙在前方招呼两人,说记者们提出为大家拍一张合照。邱清泉推着杜聿明走上前,顺带也把自己的爱犬牵入画面。黑白相片记录下了众人强颜欢笑而又各怀心事的时刻,只有角落里的德牧们真心实意地感到快乐,它们对各式各样的相机新奇无比,大大地咧着嘴,快活地跳了起来。
大概是午间招待记者及南京来督战的两位大员时吹了风,黄昏前,杜聿明的病情加重了不少。
尹副官捧着份电报,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口,想必已经意识到这消息对他很是不利,但电报中所述军务之紧要,又没法让他坐视不理。杜聿明瞥见他在门前踌躇,向他轻轻招了招手。副官只好走进门把电报递给他,果然见他霍地起身,一手抓着电报,另一手拄着手杖,竟然就这样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门。
外头正风大,他连件斗篷也顾不上穿,出门走了两步,迎面被凉气一激,又急促地咳嗽起来,这回咳得脊背都弓了下去,人也快站不住了,倚靠着墙停下了脚步。尹副官才取了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