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一直到此刻,师暄妍的脑袋都晕晕乎乎的。
她怎么就如此幸运,正巧碰上一个不通岐黄之术但却偏要嘴硬的圣人,竟然轻松地就蒙混过关了?
正巧赶上王石进来,他脚步轻快,来到师暄妍身边,笑吟吟地请左右搀扶太子妃起身,轻摇一把塵尾,佝偻着道:“太子妃,宫车已在宫门停驻,太子妃请。”
师暄妍被王石派遣的人送出了太极殿。
刚刚迈出殿门,太极殿中,便传来郑贵妃幽微地,向着圣人撒娇乞饶的声音。
一声声娇滴滴的软嗓,恨不得酥麻了人的骨头。
师暄妍都不敢细听。
停顿间,只见卫兵押送着韩氏出来了。
师暄妍不解,望向王石。
王石解释:“这江家人是开国侯府座上宾,也是您的舅家,圣人将会以圣旨判处韩氏的罪刑,所以要先将韩氏送回开国侯府,待这一两日,就有旨意降下。”
也便是说,韩秦桑要当着师家和江家所有人的面,被宣判因诬告太子妃而获徒刑十四年。
师暄妍明白了:“多谢贵使告知。”
王石又笑着拂了下手掌:“哪里的话,太子妃对老奴实在客气。宫门离太极宫不远,老奴便不远送了,太子妃请便。”
师暄妍点头,随同众内官,动身来到宫门外,果然在宫门口的晚雾袅娜中,见到一驾马车停在月色下安静地等候。
马车的蓬顶上覆着轻盈的月色,似落了薄薄的雪。
银晖在华盖间跳跃,入眼,满目清光。
师暄妍终于恢复了几分平静,一整夜提心吊胆,至此,终于卸掉了那根脑中紧绷如满月的弓弦。
她拎起长长的裙摆,并拢上鸾绦,折下纤腰步入车内。
车门拉开后,车厢背着光,黑暗无比。
师暄妍想去找找可有火石,将车中的灯引燃。
卒起不意,落入一双臂膀的笼罩间。
她惊呼了一声,刹那过后,落入了男人宽阔温暖的胸怀。
这人衣襟上浸染着淡淡的兰草芳息,嗅之,便仿佛眼前出现了那春日里醉烟的空谷香草。
实在是太过熟悉,想不认出都难。
可师暄妍好恨!
他今日,把她一个人丢在太极宫中,不闻不问,险些,她就要被判处欺君罪。
当圣人搭上她的脉搏的那一瞬间,她连自己的一百零八种死法都想好了。
她会被枭首示众,屠刀落下,人头落地,一颗带血的毛发凌乱的人头,骨碌碌地滚向菜市口观瞻的人群深处……
一想到这里,师暄妍便不免气恼忿恨起来,以至于完全不想理他。
偏他还有脸唤她:“师般般。”
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沉磁性。
师暄妍恨得厉害,稍稍把身子仰高一些,一张口,尖利的虎牙便咬向宁烟屿的脖颈。
那块地方没有衣料覆盖,是纯皮肉,而且比起他身上那些精锤细炼的强悍肌肉,脖颈这一块的皮肤是柔软的,脆弱的,牙齿咬上去,几乎只要轻轻释放一点力度,就能刺破他的皮肤,吮起他的血液。
“嘶。”
宁烟屿不动,只用双臂揽着她纤腰。
少女跪坐在他的身上,凶蛮地讨伐。
的确很疼。
但最初嘶了一声之后,太子殿下便闷不吭气地承受了这种疼。
“可气我,将你置于太极殿上?”
闻言,那颈窝处,恶狠狠咬他皮肉的小虎牙便骤然松了。
少女沿着他的胸膛滑下来,沉甸甸地,落在他的怀里。
掬了满怀月亮。
他顺手自腰间摸出两块火石,就势揽着她,点燃了车中的灯盏。
灯火幽幽,照着他的脸。
师暄妍的视线恢复了清晰。
可她还是气愤。
“你既知道,那你还……”
“师般般,”他的手掌托住少女的脸颊,唇角微弯,“我有十成的把握你能全身而退。”
因为是他喜欢的人。
所以,她根本不用做任何事,就能安然无恙地从太极殿上离开。
欺君。归根结底,是君。
是君王是否认定,自己受骗了,要拿那个骗自己的人开刀。
所以主动权在圣人手里,那便无须担心。
可师暄妍不懂,她还觉得是自己幸运,咬着贝齿道:“什么把握?你知不知道,要不是圣人医术不精,我难逃死罪,今夜根本就不可能再出现在这里!”
他笑了一下,清莹的目光含着烛火漫上的亮色,师暄妍被美色所误,又有点不争气地心软起来。
两只爪子接着就被宁烟屿的双手包住了。
他握住她的一双柔荑,揣到近前胸膛,低眼看她:“你知不知道,圣人的医术,是为我学的?”
“啊?”
宁烟屿的声音温柔缓慢:“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好几次差点病死,阿耶怕我有个不测,而太医不能及时赶过来,就把我带在身边,寸步不许离,还学了医术,方便照顾我。就是向华叔景学的。我常笑他,四旬老汉,不似帝王,倒像个民间的行脚大夫,他就是脱去龙袍摘掉通天冠,混迹于市井间,凭这手艺也饿不死。”
这是师暄妍所想不到的。
她呆呆地看着烛光里的太子殿下,听着他说的话,感受到太极殿中威严重煞的天子陛下,也仿佛只如这世间最普通的阿耶,并没有多少不同。
“那他……”
师暄妍一阵踯躅。
那圣人,分明就是知道!
他一搭上自己的脉,就知道自己在骗人了!
可他还是说,她怀孕了,怎会如此?
圣人为何会宁愿自废双目,甘愿吞下被欺骗的怒意,什么也不追究,还替她,惩办了韩氏?
师暄妍的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跳得飞快。
宁烟屿笑了几声,胸膛直震,看着他呆头呆脑的太子妃,他再次抬起手来,捏了捏太子妃吹弹可破的脸颊,低声道:“师般般,我只想你了解我阿耶,从此以后不再害怕。圣人护短到不讲道理,他是我的阿耶,便是你的阿耶,他爱我一分,便会爱你一分,你有阿耶,也有我,于此世间,你并非只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师暄妍搭在他颈后的手指,蓦地一颤。
他的声音轻轻的,轻如絮语,连绵不断地拂过她的耳梢,撩动她的鼓膜。
“现在,还怕吗?”
马车在月夜下行驶起来,不急不缓地驰往月色斑斓下空寂清冷的天街,应当是驰往早已在月光中安睡的忠敬坊太子行辕。
他的声音,落在她的心上三寸,拿捏着她的寸关尺脉。
只需一敲,那覆盖着凛冬坚深寒冰的湖面,便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豁口,坚冰碎裂的声音很小。
只有她听得见。
在太极殿上, 被圣人掐着脉搏,师暄妍恐慌得心恨不得自嗓子眼中跳出来。
然而此刻, 在知晓,圣人明知她在撒谎,却还甘愿替她做隐瞒时,那种震惊盖过了心头的惊惧。
连欺君大罪,都可以轻易得到宽恕。
她的确,并没有那么害怕了。
这种纵容,从未有人给予过她。
这种被选择的偏爱,是师暄妍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未体会过的。
“我……”
少女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