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过千山、人鬼有道是相欢列海滨、旧识无缘再相逢
力——助我破会合,也是夏惜行将停步之时。沈清极松了怀抱,送鬼到夏惜身侧。
他问:“可曾看见异象?”
此间过了夏草便是幻境迭出的“鬼障目”,“鬼”不障草木鱼虫,不障肉体凡胎,单单障了修道之人的耳目。
姊弟二人出身人间官场,修的俗家功法,远未入道,俱说的“不曾”。
如此便是别过。沈清极独身往雾中行去,与那幻象渐行渐近时,止住了步子。
幻象中人着一身玄色广袖宽袍,发束玉冠,一张美人面与才分别的那只傻鬼别无二致。
美人面上似悲似喜,倏然落了几行清泪,声息悲颤:“师哥……”
沈清极默了半晌,忽而笑道:“倒是相像得紧。”
他望向近处幻影,所思遥遥:“与你远隔的这些年月,如今已多过了相伴的岁月。”
那些岁月也都如烟般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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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晋书》: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2]《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拂雪剑谢疏,师从剑阁,名成剑道大会,其神有若霜雪之姿,清越出尘。随师赴列海相试之年,岁不过十七,倚剑未尝败绩。
又三年,适逢邪祟自东海出而乱黎庶,征东海以定祸乱,身死于役,尸骨无还。
迄今凡十有七载。
草木荣枯一岁,人生芳秽百年,芸芸万物得以生,须臾也成云烟。当世已少有人记得这一柄惊才绝艳的拂雪剑了,纵是沈清极,也须在追念的枝枝蔓蔓中细细拨寻,方能拨寻出一个谢雪时。
名动四方的拂雪剑主人,幼时流离转徙,不知所亲,终日蓬头褴褛,碰上形似江湖术士的老道投来招揽,站成个满目警醒的小泥娃娃。
老道手捋长髯,眼笑眉开地欠着身:“娃娃,我看你根骨清奇,若得师门指引,假以时日,或有通天彻地之能,便随我入道修行,可好啊?”
“入道、修行……是什么?”娃娃久未言语,半晌才稚声稚气地开了口问。
“这可说来话长了,”老道重弹旧调,“不如同为师遍游天下,亲历此中滋味,你待如何?”
话言几句便以“为师”自居,足可想见这“师”为得是不大正经的。
其时,沈清极静坐在侧,为身前篝火添了柴,不轻不淡地打岔道:“师父,烤鸡快好了,领小师弟过来吃几口,再骗他入门也未为晚矣。”
元和十七年,夏,沈清极随师历游六州,途经越州白门道,亲见亲闻恩师太衡为长不尊,口不择言,只为将路遇的小乞儿收揽成门徒。
举凡世间能者,皆有所癖。这一代的剑阁掌门太衡真人,毕生唯好剑术,亦在剑之一道成就斐然,晚年久不出世,忽有一日萌发了游历之念,于是欣然起行,去往那山河人间。沈清极拜入剑阁日久,兼为独传弟子,自然同行在侧。
师徒二人月前过越州白门道,恰逢市集,便是在这市集之上,他二人从各色市肆中转过眼,望见了瑟缩在街角暗处的稚弱乞儿。
观之形容,可哀可怜。察其根骨,可喜可幸。
“清极以为如何?”太衡当即收回眼光,落到近处书肆,似是决意买下几册闲书。
“性情纯善,”沈清极信手翻过两册经卷,“灵脉有损,此外别无伤损了。”
太衡目露称许,稍又惋惜道:“所言确矣……若非灵脉折损,说不得有大造化。”
“好生调息便是,有您老人家掌眼,还怕什么灵脉伤损?”沈清极携经卷抄本会了账,回身之时,书肆已了无太衡的踪影。老人家厚颜,堂而皇之地在茶坊内端坐了下来,离小乞儿仅有几步之遥。
俗世中熙来往攘,无有闲人留心这痴顽老翁的做派。
展眼过了数日,太衡终是在郊野拦下娃娃,说出那许多招揽的话。
听闻沈清极“骗入门”一语,老人家好似偷粮的老鼠听了什么响动,既舍不下“食粮”,又不敢闹出大动静,腆着老脸,牵引娃娃坐到好徒儿的身边,才正气凛然地悄声质询道:“怎可说是‘骗’你小师弟入门呢——”
沈清极置若罔闻,分出一只鸡腿先行孝敬了恩师,继而将另一只鸡腿也分扯开来。
“小……娃娃,”称谓到嘴边有了周折,他扼言道,“手。”
眼前缓缓伸过来一只左手。
“两只。”
娃娃怯怯地伸来右手。
“先吃米团,再食油腥,可能明白?”沈清极默声占了道洗尘诀洗净娃娃的手,递出青团子与鸡腿。
娃娃闷声不响地点头应下了。他确实是小,两只手还及不上一个鸡腿大,肚量显见也不太多,才吃到几口肉,已渐停了进食的动作,拿双眼觑人,又不敢看实了,目光仿如幼雏绒羽般掠过老少二人的衣衫。
修道者五感通达,修为深远如太衡,天资高卓如沈清极,焉能不知一个俗家娃娃的动静?
待填过肚腹,太衡洁了脸面与双手,依然摆出一副笑逐颜开的模样,温声说道:“吃了他的东西,需得喊他一声‘师哥’,喊他一声‘师哥’,就是我剑阁中人了。入我剑阁,自是少不了你吃穿用度的,如此,可愿随我修行?”
他年事已高,仍是顽童心性,假模假样起来没个正形,车轱辘话颠三倒四,丝毫不怕人笑话。
此一时山光西落,四野寂寂,偶有鸟虫鸣嘶,间杂着篝火哔剥作响。人在其间吃饱饭足,尚觉恍惚,何况是个半大的孩子。娃娃果然怔愣了片刻,沈清极适时出言道:“先见过师父,该叫什么?”
“……师、父?”娃娃迟疑着开了口。
“中听,中听!之后该见过谁了?”太衡连声称快,用话柄哄来又一声“师哥”,而后捻须笑问道:“你流落在外没个着落,也不与市井行乞者为伍,想来无名无姓、无亲无故,是也不是?”
见娃娃点头应是,太衡颔首道:“好,今后便随我姓‘谢’。我派唤作‘剑阁’,立于十方境内,传承无多,生齿零落,如今添上你也只有三口人,无需讲究进退周旋之礼。你年岁尚小,只需记得这世上纷纷万事,能者揽之,有问有难只管叫师父师哥相帮就是。
“道三千,唯思之清远,方可久长。你师哥名唤‘清极’,是他生身父母所起,意在清正,颇为可取,故而入门之后无加更改。为师替你取名为‘疏’,意在远长。你从此是剑阁谢疏,有来处可依,有去处可往,可能明白?”
一个不曾开蒙的娃娃,如何能明白呢?只是见得“师父”整衣危坐,听得“师父”放缓话音,字字句句几乎掰碎了送往他耳中,于是懵懵然学舌道:“‘谢疏’明白了。”
太衡缓缓笑出声,恢复成没个正形的模样:“小疏,鸡腿啃不下就不啃了,教你师哥收进‘方寸间’,来日权作你的加餐。”
方寸间是为术法弥异之所,修道者皆可掌持,并无通处。师父年高,方寸间无有积存小儿衣衫,自然由作师哥的腾出旧时衣物。沈清极依言收了东西,作诀为师弟漱洗更衣,过后太衡招引小徒儿近身,为其束发编辫。至此,白日里的小泥娃娃才终于装束一新,变作瓷娃娃也似的一樽小人。
“我负剑萍泊半生,结交无数,许是师徒之缘未至,未曾有过传道授业之念。人都道我孑然一身,终老剑阁,他们如何能料到,我晚年得遇良才美质成双,”太衡左右瞧看大小两个徒儿,语带快慰,笑意融融地续说道,“我百年后,只盼你们师兄弟携手共行,风雨并进,如此,也不枉我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