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他视线微移,借着窗户落进来的光线看向沐景序侧脸,心里寻思学兄怕不是刚进学府时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才日日往藏书楼跑?
但这也不过随便想一想,并不值得多么深思。
沐景序道:“你说的那本我只是前些日子似乎看到过,具体在哪记不清了,还得劳烦你自己去找。”
“那是自然,多谢。”徐明睿抱拳道,说完一点也不客气,转身就去了书海。
这一层人数不多,基本都是些没课的先生,在研究一些古籍策论。
柯鸿雪既想问方才琴室发生的那一幕,也想问他之前回徐明睿的那句“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话到了嘴边,说出口的却是:“要找什么书,我帮你找。”
沐景序疑惑地看向他,柯鸿雪笑道:“这间藏书楼里一半的书籍都是我家捐的,掌院或许都没我清楚里面有哪些书。”
这话不假,学府单靠学生交上来的束脩,也不足以建这么多院落,柯家这些年往学府不知砸了多少银子,早就成了幕后真正的掌权者。
沐景序迟疑的空档,柯鸿雪笑着激他:“或者说学兄有什么别的目的,那本书只能被徐兄找到,不愿告诉我?”
这话问的就挺无赖的,沐景序没办法,只能道:“是一本讲农耕用具的书,用的是历朝的文字。”
历朝距今七百多年,确实难找。
柯鸿雪想了想,转身要朝一个方向走去,脚尖刚转过一个弯,回过头笑道:“学兄不若跟我一起?找到了也好确认是不是你要的那一本。”
藏书楼安静,光影散落到木质地板上,空气中浮动的微小尘埃附着在古朴的书籍与文字上,沐景序并未思考,抬步便朝他走去。
柯鸿雪溢出一个笑意,带着他去角落。
新朝刚定的时候,通常会烧毁一些前朝的书籍,大历堪堪也只维系了两百年,经过这么多年的岁月,留下的文字记录少之又少。
柯鸿雪一边搜寻着前朝古籍,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前朝的农耕用具,放到如今多半也过了时,学兄找它做什么?”
“徐明睿的兄长要用。”沐景序并未明说。
柯鸿雪抽出一本书来翻了两下又塞回去,低着头问:“探花郎?”
“嗯。”
光影浮动,鸟雀落在窗台上鸣叫。
柯鸿雪没看沐景序,语调懒散又轻慢,仿似万事都不值得他思考,一边找着书一边闲聊,只兴趣来了随口一提:“听说探花郎风姿绰约、姿容俊秀,学兄可曾看过?”
沐景序蹙起眉头,声音冷了下来:“不曾。”
柯鸿雪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却说:“学兄的琴很好听。”
沐景序微微一怔,尚且未反应过来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心底却莫名有一种不详的直觉迸发。
他闭着嘴没吭声,柯鸿雪道:“高山流水,难觅知音。徐兄的琴虽好,跟你比起来却多了份固守成规的稚气,夫子似乎听走了耳。”
直觉愈发强烈,沐景序停在原地,看着柯鸿雪手指从一本本书封上拂过。
动作轻佻随意,随着光线的分割,仿佛在凭空演奏一曲乐章,起承转合、婉转多情。
良久,他从书堆中抽出一本,随意翻了两下笑开:“找到了。”
沐景序心里坠着块石头,向前走了一步,伸手去接那本古籍:“多谢。”
柯鸿雪笑意愈发灿烂,手却没松:“学兄想怎么谢我?”
沐景序没应声,眉心浅浅蹙起,表情似有不虞。
柯鸿雪与他僵持两秒,率先松了手,故作散漫地回过身又抽出一本书,倚着书架便看了起来。
沐景序抬眸凝视他片刻,转身欲走,可步子刚迈出去,身后却传来一道轻之又轻的声音。
似乎不要他回答,又似乎执拗地在求一个答案。
“所以学兄,你真的不会弹《关雎》吗?”
盛扶泽名满天下的那些年,是读书人心中的楷模。
所有理想的、具象的、难以企及的君子形象,全都在他身上有了具体体现,遑论他本身身份就尊贵到无与伦比,更是令人可望而不可及。
三岁识千字,五岁会作诗,七岁精通水墨丹青……数书礼乐御射,就没有一个他不会的。
柯鸿雪则不一样,柯夫人生他的时候难产,柯鸿雪自幼身子骨就差,担心功课重了劳神累身,长在南方的那些年,柯学博和夫人对他只有强身健体这一个要求。
是以回京城后,柯太傅亲自教育他,实际上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雪人的确自幼聪颖,但也经不住陡然间增大的那许多功课量,日日提笔写作,闲时学棋学琴……柯太傅几乎将他的时间全安排满了,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每日都有新的学问技能要考教。
便是如今的柯鸿雪,也会有觉得厌烦的时候,何况他那时才十二三岁。
少年人手指纤弱,自小就养尊处优,被琴弦没日没夜地一割,血泡都冒出来好几个。
那年春朝杨柳漫漫,虞京空气里飘散的全是无凭的柳絮。
盛扶泽挑了一个闲散的春日,溜出宫门,敲响了柯家的府门。
原应继续敲开柯鸿雪的院门,却在走近的时候听见院子里传来的阵阵琴声。
青涩、懵懂、稚嫩……
宫里四妹妹弹琴都没这么不熟练。
盛扶泽却觉得有趣,眉梢扬起,也不进去打扰,只站在院门边,晒着春日的暖阳,听阿雪磕磕绊绊地弹一曲滞涩的《关雎》。
只可惜没听到尾声,琴曲进行到一半,院子里那人似突然没了耐心,指尖划过一个重音,琴音戛然而止。
院子里便只剩下鸟雀与风声。
盛扶泽轻笑了笑,挥退领路的小厮,动身向院内走去。
春朝烂漫,日光舒缓,三皇子穿了一身绛紫的衣袍,边走边笑:“谁惹了我们阿雪这么不高兴?”
柯鸿雪最开始的时候还没那么死板,也没什么城府,少年人心性一览无余。
去岁冬天和盛扶泽在淞园待了许久,彼此熟稔,他对他其实是没什么君臣之间芥蒂的。
饶是这样,他坐在古琴后听见盛扶泽的声音,抬眼看见这人迎着细碎的光影和柳絮朝他走来,仍是愣了一愣。
直到这人在自己面前站定,眸中带着纵容的笑意,柯鸿雪才像是刚想起来一般,站起身道:“殿下。”
盛扶泽视线扫过他指尖泌出来的血珠,清楚这不是心疼的时候,却还是取了纱布替他裹起来道:“自己练的时候可以取点巧,太傅不会知道。”
柯鸿雪有些懵,低下头看自己指尖那一层薄薄的纱布,脑海中想起爷爷明令禁止的规矩,说这样会让音色不实,于练琴无益。
但要真这样说……
柯鸿雪低头,看见盛扶泽坐在了他的位置上,随手翻了翻他的琴谱,笑得很是干净漂亮,言语间透着丝散漫和不羁:“《关雎》?倒是首好曲子,我弹给你听。”
柯寒英后来弹过无数次《关雎》,却再无哪一次有那样好的景。
或许是因为春朝虽易得,少年人却不在,也或许仅仅因为盛扶泽确实值得那名满天下的赞誉。
纱布于练琴有没有益他不知道,柯鸿雪只记得光影从树叶间簌簌落下,浮光跃动在盛扶泽低垂的眉眼上,少年皇子已初具后世放荡的雏形,却在那一首琴曲的时间里,只见温柔到了极致的认真。
三殿下弹完一曲古时的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