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楚明玥摆了摆手,半夏退到偏殿门口候着。
熬了一宿,绷紧得精神就像牛皮筋早被拉到极限,瞥一眼小案上的铜壶滴漏,水位已到隅中,紫薇殿那里,想必已经尘埃落定。
楚明玥就躺在这张美人榻上,就着紫沉香的浓郁甜凉,阖上眼眸。
滴漏旁边的涂金麒麟香兽里染着紫沉香,袅袅青烟顺着镂空的麒麟肚溢出,缓缓升腾,消散于殿内。
香气浓郁甜冽,细嗅,还有一丝杏仁的苦涩。楚明玥爱极紫沉香。
再醒来时,纷飞大雪已经停了,她是被半夏低声唤醒的。
“郡主,序星宫那里有消息了。”
半夏颔首,眼眸里藏不住忐忑和惊慌,被起身的楚明玥瞧得清楚。
“平日里张牙舞爪的,随便一吓唬就成鹌鹑了。”楚明玥坐到雕花紫檀木嵌琉璃镜前,任半夏为她整理睡乱的妆容。
半夏不服,咬了咬下唇,心一横直言:“郡主怎还有心思玩笑,派去给皇后问诊的太医署主事,诊出皇后生前被毒哑嗓子,何况早前,您刚应了陛下,保皇后平安。”
半夏话音刚落,紫薇殿下朝的钟声沉沉响起。
楚明玥无端心下一凛,右眼皮跟着跳了两下。
花家嫡女有三人,左相独挑最不起眼的二姑娘入宫,前朝后宫皆有困惑,可待众人听花二姑娘一开口,便什么都明白了。
花二姑娘嫁过去的处境,绝不会差了,只因她生了副和新帝生母一模一样的好嗓子。
今日,仍是大宛皇后的花二,薨逝前,嗓子坏了。
这是折辱,更是挑衅,是给新帝的皇袍上泼泔水呢,且还要借她楚明玥的手。
楚明玥攥紧手帕,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胸腔里的烦闷,恢复如常态。
“被毒哑?”楚明玥撇一眼半夏,又是恬不为意的姿态,就仿佛这世间困事,都不在她心上,除了一个宣珩允。
“太医只能查验她生前嗓子受了毒,推演断案,那是大理寺的事。”
半夏低呼一声,倒吸一口气,恍然大悟。
“走吧,紫薇殿散了朝,宣九想必得了消息已经过去了,我们也去瞧瞧。”楚明玥对着琉璃镜瞧了瞧妆容,芙蓉妆面明媚娇艳,衬得她愈发明丽。
自十三岁相识,楚明玥就一直唤九殿下宣九,就是如今,当年倨傲寡言的九皇子早已是九五至尊,她也未改口。
后宫的风总是会吹到前朝,这声“宣九”给她本就不好的名声又添“大不敬”之罪。
“崔安回来了,说是陛下的舆轿已经在过去了。”半夏应了声,转身去里间拿了件绯色洒金裘风出来。
楚明玥披着裘风,被一簇宫女拥着坐进肩舆,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重华宫,往序星宫方向去。
大雪已经停了,路上积雪被洒扫宫人推到宫道两边,堆成矮矮的雪丘。
雪后的皇城愈发安静,唯有宫人手中的扫把推开积雪的声音。
肩舆被八人抬着,走的不疾不徐。小窗的帷幕被涂着丹蔻的纤细指尖撩开一条缝。
楚明玥凑近小窗,透过缝隙往外看,正好被侵入肩舆的凉气扑了满面,凉气顺着呼吸直入心肺,在四肢百骸里凝血成霜,她的心无端又猛跳两下。
她匆匆放下帷幕,手帕捂着唇鼻连打两声喷嚏。
走在小窗外的半夏闻声,立马塞进来一个温热的铜金麒麟手炉。
肩舆在序星宫门前落下,楚明玥被半夏扶着走出肩舆,守在宫门口的禁卫军拱手低头,向她见礼。
楚明玥留下一众太监宫女,只带着半夏走进序星宫。
“奴才拜见贵妃娘娘。”正殿门口,大监崔旺守在那里,见了楚明玥,他乐呵呵躬身一拜,恭恭敬敬。
“陛下在里边,奴才进去禀一声,说娘娘您来了。”
“不劳烦崔大监,本宫自己进去。”楚明玥说着,解下身上裘风推给半夏,径直跨门而入。
“娘娘脚下当心。”崔旺看着楚明玥进去,没阻拦,只朝守在门口的半夏点了点头。
旁人见陛下,皆由他通禀,却不包括楚明玥。他跟着宣珩允十五年,自然深知荣嘉贵妃的性子,这是位不拘宫规的主儿,是先帝爷御笔亲封的外姓郡主。
“送花姑娘回徽州。”说话的声音,清越中透着一丝低沉。
楚明玥方一进门,正好听到宣珩允的话。
花姑娘。姑娘。
楚明玥心里甜滋滋的,就像暖炉里煮的蜜浆,甜得“咕嘟咕嘟”冒泡,那缕困倦和烦闷消失的无影无踪。
废后的旨意仍是作数,徽州是花氏祖籍之地,亡人归故里。
“都退下吧。”宣珩允温声道。
“是。”禁卫首领张辞水领了命,躬身退出,转身之际正好迎上进门的楚明玥,又颔首见礼,后才退去。
太医署主事紧跟在张辞水身后,一同告退。殿内只剩下宣珩允和楚明玥二人。
楚明玥抬眼掠过张辞水腰间的斩风刃,注视二人平静离去的身影,心惑不已。
“宣九,皇后死前,嗓子真的坏了?”
宣珩允长身鹤立,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珠白皇袍,掐金白玉发冠束起如墨乌发,剑眉谡目,温隽出尘。
楚明玥光是看着,心里就生出欢喜,心尖上的蜜罐儿愈发甜郁,直要把她醺醉过去。。
那双桃花目望过来,平静似水,并无喜怒。
“贵妃,你可知罪!”
清音出泉,在腊月里化成尖锐锋利的冰针,朝着楚明玥尚甜得冒泡的心,直直刺入。
3、03
楚明玥脚下步子一顿,窈窈身形晃了晃。蛰伏在心底的酸涩像地泉一样刹那迸发,将先前那罐蜜浆冲的烟消云散,又被无尽的委屈兜头浇下。
她今日格外烦闷。
“知罪,知罪了。”楚明玥挑着音调嗔道,她手臂并拢,把松松握着的拳头推到宣珩允面前,“喏,这就绑了吧。绑轻点,怕疼。”
似怒非怒,更像是撒娇。
在宣珩允面前,楚明玥的娇肆性子收拢得干干净净,她惯会消他脾气,只是今日,她面上笑着,心底却有些乏倦,就像是长期撷取甘泉快要干涸了。
宣珩允蹙了下眉心,敛眸瞧着杵到自己胸前的一双红酥手,送来淡淡紫沉香,甜腻到窒息。
纤细的皓腕从绣着金丝云中鹤的广绣里伸出,圆润精巧的腕骨被袖襟挡去一半,半隐半现。
宣珩允看着,突然就晃了个神,那声“绑轻点”仿佛玉狮子的爪子在心上挠了一下,让他漏掉半口呼吸,也忘记先前欲脱口的话。
“闹够了没。”宣珩允抬眼,把视线移到那张故作生气的芙蓉面上。
这句话让楚明玥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不知她是如何从责怪的句子里,读出宠溺味道的。
主动浇灌感情的一方,总是善于在二人的相处中抽丝剥茧,自己找糖吃。
“宣九莫气,气坏了不还是我心疼。”楚明玥放下手臂,笑吟吟道:“怪我,没有护好皇后安全,不该给她自裁的机会。”
明明宣珩允有意放她生路,如此一来,反倒像是新帝不近人情,执意要赶尽杀绝。
她这一低头,宣珩允却不知再如何说。
十二年的相处,楚明玥在这人面前惯会低头,生生把伏低认错做成撒娇。
只是讨好一个人十二年,总是会累,会倦。
宣珩允收回视线,落在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