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随后,她玉指点着手臂上的衣料,声音轻快道:“花氏一族繁盛百年,光鲜的门楣里早已腐朽不堪,甚至于家奴亦目无法纪、嚣张至极,于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而州府不敢判,更不说花氏长子私下卖官早已成体系,这三年,他借着皇后的幌子贩私盐、圈良田,罪行累累,数不胜数。”
她的表情是轻松的,并没有义愤填膺的愤恨不平,仿佛在说着不感兴趣的故事一样,她无时无刻都在用这样的方式向宣珩允传达,她无意干涉朝政。
“这样的朝廷蛀虫,死不足惜。”楚明玥道。
“宣九,看这万里河山往后再无污浊,你当高兴的。”她用脸颊轻轻蹭宣珩允的胳膊。
宣珩允低低应了声,温和又平静。
“陛下,该上朝了。”内宫大监崔旺捧着厚重的雪色狐毛裘风走近,两队太监、宫女垂首走来,脚步整齐。
楚明玥终于放开抱在怀里的胳膊,接过裘风为宣珩允披上。
宣珩允站得身姿挺拔,气宇轩昂,默不作声等楚明玥动作。而那只被楚明玥抱过的手臂,被他背于身后。
楚明玥踮起脚尖,厚重的裘风被她高高举起,费力披在宣珩允肩上。这个动作因二人悬殊的身量差,让她纤细的皓腕隐隐泛出酸痛。
莫名有些胸闷,有火星子穿过风雪闯进她的胸腔,却因染着湿气而不能燃烧,只滋滋得冒青烟。
她却没有把这脾气发作,只是手指拉过裘风的系带,绕着指节一勾一拉,狠狠系出一个不算精致的样式。
浓郁的瑞脑香从裘风里弥散开来,染在纤细莹白的指尖。随着指上动作,翘起的指尖不可避免擦过宣珩允凸起的喉结。
宣珩允唇角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
楚明玥兴致恹恹,带子系好就收回了手。
若是放以前,她定是要娇笑着再附到宣珩允耳边说几句闺房逗趣的悄悄话,听他温和斥一声“胡闹”。
宣珩允扫一眼候在一旁的崔旺,对楚明玥道:“皇后交由贵妃送出宫。”
楚明玥闻声,娇艳的芙蓉面一怔,那缕断了线的酸涩情绪再次悄悄冒头,转而,她如往常一般,于瞬间调理好情绪,宛然一笑,“此事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要多心悦一个人,才会将“承应迁就”过成下意识的习惯。
宣珩允应一声,示意崔旺起驾紫薇殿。
崔旺端执手中拂尘,尖细的嗓子高喊一声“起驾”,两队太监宫女整齐列队,鱼贯而行。
风不知何时停了,没有风的助力,漫天雪花纷飞,轻飘飘往下落。
一切声音都封冻在银雪素裹的琉璃世界里,这座皇城安静极了。
楚明玥探身,胳膊压着朱漆栏杆往下看,华盖辇舆被八人抬起,皇帝的仪驾浩浩荡荡往紫薇殿方向去,仪驾越行越远,很快就模糊在殿宇错落的宫道里。
“郡主,陛下也太过分,您怎么还看!”
楚明玥退开几步,拍了拍方才粘在广袖上的雪,转身瞧着候在两柱开外的半夏,凤眸里星波粼粼,含笑瞪过去,“哦?杵这么远都不耽搁你的耳朵,倒是说说,怎的过分?”
半夏拧着细细的柳叶眉,圆圆的脸愣是气鼓了,她剁着脚走过来,“陛下让郡主保皇后安全,就是不信您。”
她把手上织金羽辍珍珠的水红色斗篷给楚明玥披上,又把温热的铜金手炉塞进她怀里,“这天寒地冻的,郡主怎就只想着陛下喜不喜欢,若是冻坏了身子,奴婢只能用这条贱命向天上的侯爷谢罪了。”
话赶到这儿,半夏的眼眶就跟着红了,一半是替自家郡主委屈,一半是心疼郡主冻得全身冰凉。
奉华十五年的除夕,十三岁的楚明玥,被十岁的宣珩允指着说“穿这么厚,真丑,穿披风斗篷更丑”,自此,楚明玥在宣珩允面前,再不穿冬袄。
楚明玥怀里揣着手炉,又被狐毛里的披风裹着,身体慢慢暖起来,她睨半夏一眼,笑吟吟道:“怎还扯到本宫父亲了,别打岔,本宫送皇后出宫,如何就是陛下不信任了?”
间隔端站在长廊上当值的宫人垂首低目,恨不能把耳朵闭上,不敢听,不敢听。
楚明玥顺着长廊缓步向楼梯方向走。
半夏双手交叠压于腹上,跟在她身后,有模有样地分析,“陛下是怕您加害皇后,让您送皇后出宫,就是要您出言保她的安全。”
“哟。”楚明玥存了心逗半夏,低笑半声,“不愧是本宫带大的孩子,宣九的心思也能看透了。”
“奴婢知错。”半夏委屈巴巴认错。
楚明玥在木质楼梯前停下,把手递给半夏,由半夏搀着一步步下楼,“行了,还委屈上了。”
“奴婢不敢。”
“先回重华宫,待下朝,再送她离宫。”楚明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半夏应着,扶楚明玥坐上肩舆。
今日朝事后,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废后的诏书会跟着历数花家百起罪行的诰文一起传遍洛京大街小巷。
跟着宣珩允熬了一宿,楚明玥坐在回重华宫的肩舆上,疲惫得阖上双目。
动荡三载的大宛朝局,终于就要趋于稳定,暗流终将结束。
肩舆刚到重华宫门前,尚未落稳,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鞋底踩在积雪上,一个不慎,滑倒在厚厚的雪里,连滚带爬跪在楚明玥的肩舆前。
“奴才求见贵妃娘娘。”小太监瘦弱的肩膀耸起,头直要埋进雪里,尖细的嗓门儿惊落枯枝上几簇白。
“喊什么,低点声,娘娘乏了。”半夏压低声音瞪着俯身雪里的人,“先候着。”
小太监一听,再顾不得礼数,抬头是一脸骇然惊慌,“半夏姐姐,皇后娘娘薨了。”
作者有话说:
文案上的女主醒悟在
2、02
重重帷幕把肩舆四面挡得严实,因着楚明玥从不穿冬袄,为着挡风保暖,半夏特意叮嘱过尚寝局,让绣制帷幕的女官给内里塞了细密鹅绒。
有了这层鹅绒,肩舆里边儿是严丝合缝、密不透风,隔音效果极好。
半夏瞪一眼跪地的小太监,食指竖起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犹豫着往肩舆里边看。
肩舆落地,里边儿的人久久未出声,半夏疑心是睡着了,站在肩舆旁低低唤了声“郡主”,手伸出去,却是迟迟没有将绣着百鸟戏花的帷帘拉开。
里边的人没应声。
“郡主?”半夏又唤一声。
肩舆里宽敞,楚明玥一手撑头,半躺着斜靠在鹅羽软垫上,她怔了会儿神。
紫薇殿的大钟刚响过九下,殿里百臣怕是尚未听完控诉花家累累罪行的证词,而皇后此时,仍是皇后,她在沦落为罪臣之女前去了。
不愧是花家女儿。
楚明玥拢了拢鬓角碎发,那张沉思的脸在走出肩舆那刻,换上漫不经心的笑。
“瞧瞧,本宫前两日还说这右眼皮直跳呢,原是这一劫应在这儿了。”楚明玥眼尾扫过跪地垂首的年轻人。
楚明玥总是这般,任是再糟糕的处境,都能被她漫不经心地自侃打趣。
半夏给她拢好披风,接了示意摆手让跪地的小太监起身。
“可通知太医署?”楚明玥问。
小太监的膝盖刚从冷凉的雪地里起开,又赶紧屈膝回话。
“行了,免跪吧,地上怪冷的。”楚明玥偏头,打量着一身单服直打哆嗦的小太监,把怀里的铜金手炉一推,“喏,拿着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