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封信 一诺千金
之后几天,秦忆昔半夜总会惊醒。梦里都是高中那些人,他们在他身后大喊“娘炮”,艺术选修课上趁他转身把他的墨水都倒进涮笔筒,在他搬作业的时候把他撞倒……
秦忆昔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只是默默地流着泪,哭狠了也不过有几声抽泣的声音。
顾言睡眠质量好,一直没发现,只有宋姨跟他说这几天秦忆昔白天精神不太好,总在走神。
一天,顾言晚上工作没处理完,多喝了些咖啡,没进入深度睡眠,一伸胳膊摸到枕边无人,睡意全无。他先在二楼转了一圈,发现秦忆昔的书房透出灯光,推门进去,秦忆昔在给线稿上色。
“成蹊,睡不着吗?”
“嗯。”水彩上色不能拖,因为要控制好水分,秦忆昔只是淡淡地回应一下。
可顾言清楚,这不是睡不着,是不敢睡,怕回到那些可怕的梦境里。
十年前的秦忆昔,也曾有过一段这样的光景,即使当时他已短暂地逃脱了那帮人的纠缠。
那时顾言手足无措,只会笨拙地哄秦忆昔去睡觉。可秦忆昔看见他,眼泪就又从脸颊上滑落,聚在下巴尖上,一滴滴往下掉。等秦忆昔哭累了睡过去,顾言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大概是什么奇怪的守恒。
十七八岁的少年,还不懂怎么安慰自己受伤的爱人,只能为自己不能驱散噩梦而自责。
等秦忆昔画完,二十七岁的顾言把他抱进自己怀里,哄小孩儿似的。顾言摊开右手,秦忆昔把手握成拳轻轻砸在他手掌心,顾言配合着他一下下向上接住。
砸着砸着,秦忆昔又有些出神了。
“你梦到什么了?”
“嗯……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秦忆昔说话慢吞吞的。
“成蹊,你不必害怕,那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这表明顾言知道他梦境的内容,也就是说,这些梦境或许是他这十年里的某段记忆,而且是他和顾言共同的记忆。
“顾言,我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
“高二的时候,我刚转过来。”
“那时候我还被……欺负吗?”
“嗯。不过之后就没有了。”顾言的唇轻碰了一下秦忆昔右耳耳尖上的小痣,左手轻柔地抚摸着秦忆昔的脸,像是安慰。
秦忆昔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顾言,我是不是很没用?明明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却还心有余悸;明明施暴者都快把我忘了,我却还害怕着他们。以至于,我连一个同样在遭受苦难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顾言心一颤,急忙回应:“没有,现在的你比他们里的任何一个人过得都要好,那个孩子我也会让保镖多留意一些,别想太多。而且你高三毕业的时候朋友就已经有一大堆了,还是一群很可爱的人。”
“真的吗?”
“我跟你保证。”顾言的小拇指勾住了他的小拇指,要跟他拉钩。
秦忆昔一边觉得幼稚,一边又跟他笑着盖了章。
顾言没有食言,他一向说到做到。
第二天下午他回来,一进门就问秦忆昔明天客人来家里,要不要吃火锅。秦忆昔闻言从沙发上弹起来,蹦蹦跳跳地欢呼着跑到顾言面前,鲜有的活泼。顾言让他赶紧换衣服,带他去超市买食材,明晚就不劳烦宋姨了。
车上依旧用着遮光玻璃,和司机前后之间也用挡板隔开,看不见外面。
秦忆昔不喜欢,趁着高兴劲儿想看夕阳,顾言皱了眉头,说让他下车再看。他不明所以,但也只好照做。
这点疑惑在进了超市后就烟消云散,秦忆昔在食材区用夹子夹得不亦乐乎,肉卷、火锅丸子、金针菇、小油菜、娃娃菜……乱七八糟的基本每样儿都有,好在三个男人饭量大,不浪费。
秦忆昔爱吃火锅,一年四季都爱吃。
但因为天气热,火锅也热,很少有人愿意陪他夏天吃火锅,哪怕是在夏日尾声。
顾言真好。
秦忆昔心里想。
他要给他调一个最好吃的干料碟。
客人很会卡点,来的时候火锅刚刚烫熟。
“哟,穿这么正式,免了免了!”顾言打着趣儿迎上去。
“害,这不是刚下班嘛,哪有你这么闲啊。”穆思凡把西装外套一脱,赶紧落座。
“凡,凡哥好!”顾言提前给秦忆昔介绍了穆思凡,这是高中比他们大一届的学长,知道他失忆的事,所以秦忆昔赶紧起身给他倒酒。
穆思凡一边笑着说“客气了客气了”,一边看着秦忆昔的头旋儿,眼神复杂。他望向顾言,顾言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脸无奈。
吃吃喝喝中,两人聊着工作上的事。穆思凡说自己最近才谈成一笔合同,是和国外一个品牌的猫粮合作,秦忆昔才知道原来穆思凡是开猫咖连锁店的,现在也在网上卖些宠物用品。
“你不记得了,我父母就是在b区开这个的,顾言还领你去玩儿过,临走的时候我还送了你一袋猫粮。”
这话不假,秦忆昔家以前养过猫,是只横行霸道的长毛大橘猫。在家装儿子,出去当老子,天天跟外面的猫打架。
现在估计——已经不在了吧。
秦忆昔笑着,突然莫名有点伤感。
“你那猫现在应该挺高龄的吧,半年前还见你发照片来着。”
秦忆昔笑着挠挠头,心里有了些许着落:“不过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和以前那样威风。”
自从失忆后,他基本就跟外界断了联系,包括家里,生怕让母亲知道了着急,她的病是最怕着急的。
“唉,你别着急,记忆这东西得慢慢来找。”好友一年才聚个几次,尤其是这几年两人都忙起来,这是半年来第一次聚会,穆思凡喝得有点高,颧骨上飘着两坨红晕,“看你这几年那样自信张扬的演讲,真想不到当年在巷子里看见你的时候。”
“巷子里?”
“嗯,对啊,当时候那群傻逼围着你,顾言眼尖看见了,我都没反应过来呢,就看见那巷子里乌乌泱泱地窜出来一群人。”
“后来呢?”
“后来?你脚扭了,肿老高,他把你背他家去了,我帮着买了瓶红花油,时间太晚就回去了。”
穆思凡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高中的事,秦忆昔听着他们几个一起参加运动会、一起参加百年校庆、一起站在颁奖台上、一起备考……很多很多美好的画面,不知是想象还是记忆真的恢复了,秦忆昔竟真的能看到些。
穆思凡喝醉了,顾言提议让他留下来,他不想打扰小两口难得的甜蜜,执意要回去,顾言只能让司机好生送他回去。夫妻两个恋恋不舍地把穆思凡扶到门口,问了好几遍“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别逞强”,都让穆思凡一句“你俩居然不相信哥”的反问给堵回去了。
送走了穆思凡,顾言笑着回头,却对上秦忆昔泪汪汪的眼。
顾言愣住了。
秦忆昔拉住他的手踮起脚来抱他,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耳后碎发扫着他的脸颊。
顾言感觉肩上湿乎乎的。
秦忆昔的梦其实是有后续的,他能听见在背后指指点点他的人被踹出惨叫,记得笔筒里的浑水被泼到那两个女生身上,也看到那双帮他捡作业的手。只是,每当他想回头,想看看那个恩人到底是谁,总会感到心慌,好似溺水后被人猛然捞起,活生生被呛醒,醒后抓着床单剧烈喘息着。
以前,他以为这是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