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愣住,端住汤碗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王朝云收回目光,毫无留恋,兀自走出房门,再没多看周氏一眼。
脚步声远去以后,周氏到底没忍住,一把将汤碗摔在地上,瞬时间,瓷片飞溅,响声刺耳,汤水蔓延淌了满地,色泽清中带浊,活似妇人分娩前夕破出的羊水。
她用力喘呼着气,瞪大双目,咬紧牙关,眼底一片猩红戾色,双肩随呼吸重重起落,随时忍不住杀人一样。
“嬷嬷,发生何事了?”小丫鬟匆忙进门,轻声询问。
周氏转过身,面上便已恢复历来的和蔼可亲之态,唉声叹气道:“怨老婆子我手脚粗笨,一不小心便将汤碗打了,无妨,我自己收拾了便是,不劳烦你们,仔细割了手疼。”
少爷小姐的贴身嬷嬷历来便是半个主子,丫鬟们哪里敢劳她屈尊降贵,赶紧将她拉开,找来扫帚簸箕,动手收拾起来。
周氏留在房中与丫鬟们说笑,过了会子才出书房的门。
待出房门,等到独自一人,她的脸顷刻便又冷了下去,一双吊梢眼阴冷发狠,闪着刻薄寒光。
廊上,夜色皎洁,清风明月难消她心头怨愤,她瞧着闺房的方向,心道还跟我摆上谱了,没有老娘,哪有你这小贱蹄子的今天。
越想越气,低头便往房门方向啐了一口。
中元
因夜间起风, 窗户被特地合上,清晨时分再被打开通风,便挤进满室清凉, 丝丝缕缕的晨雾缭绕在半空,窗外花树枝叶翠浓, 晶莹的露水压弯枝梢,风一起, 淅淅沥沥往下滴落,像下了场小雨。
贺兰香自昨夜谢折走后便歇下, 一直睡到巳时方醒, 醒时外面的雾都被阳光烫散了。
可她眉间的雾久久未散, 眼中亦迷蒙不清, 睁眼便伏在枕上,怅然若失地回忆昨夜时光。
乳齿早已经不痛了,可她觉得空落落的, 眼里空,心里空,哪里都空落落的。
“主子, 该起来梳洗用饭了。”细辛挂上帐子道。
贺兰香回过神, 轻轻喟叹一声, 支起懒洋洋的身子,由着细辛扶下绣榻, 春燕伺候梳洗。
梳洗完毕,照例饭前要先将保胎药喝了,贺兰香皱着鼻子将那满碗黑苦的药汁一口饮尽, 一口气没接上来,险些被苦昏过去。
细辛想往她口中塞颗饴糖, 被她躲了过去,不悦道:“不吃了,吃了又牙疼。”
但转念一想,若继续牙疼,不就又有理由把谢折叫回来治牙了?
小心思这么转完,贺兰香张口便又将糖含住,细细咀嚼咽下。
当日傍晚时分,她便捂着雪腮放出消息,说自己又开始牙疼了,疼得不行了,再疼下去就要死了。
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细辛带着消息回来,对贺兰香为难道:“营里来话,将军今早便领兵前去镇压起义军了,现下早已离开京城百里。”
贺兰香嘶上一声,不是疼的,是气的,精致的眉头蹙紧,无比费解地道:“他才刚回来有多久?这就又走了?朝野内外那么多人,怎么便偏就要他挂帅,他的手下呢,严崖在哪?”
提到严崖,贺兰香怔了一下,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听到有关严崖的消息了。
思绪得已转移,贺兰香吐出口闷气,“罢了,他去做什么与我又有何干系,随便吧,反正我也不在乎他——哎呀这破牙疼死我算了。”
贺兰香揉着腮肉,揉出通红一片印子,小声抱怨着:“早知道就不吃那么多糖了,都怪谢折。”
细辛春燕面面相觑,感觉自家主子自从有孕之后,性情一天比一天教人难琢磨了。
乞巧过后,便是中元节,按照习俗,要祭新坟,焚纸锭,拜先祖。
贺兰香不信太多的牛鬼蛇神一说,但到底想求个心安,又怕中元节当日鬼气太重,冲撞腹中孩子,便特地定了中元节的前一日宜出行的日子,亲自到了金光寺,给自己的先夫请往生牌位,找佛陀诵经超度。
谢晖死太久,已经过了四十九日的超度时限,贺兰香花了重金请得道住持诵念往生咒,又亲自在僧人指导下诵经念佛,劝他放下一切投胎转世,这才算完成流程。
念完经,她在谢晖的牌位下呆呆站了许久,看着上面的名字,神情茫然,恍如隔世。
“主子,该走了。”细辛在她身后轻声提醒。
贺兰香嗯了一声,转身由细辛搀住小臂,慢步走向佛堂的门。
谢晖的牌位安置于佛堂的靠内之处,往外走的路上,要经过一排七行,无数排列整齐的往生牌位,牌位皆由乌木刻成,黑压压一大片,上面是无数人的名字。
这些人有男有女,大多遭遇枉死,谋杀,毒害,下场凄惨,怨气深重。家中难以供奉,便只能通过寺庙功德熏习,好让他们化解戾气,投往善道,早登极乐。
贺兰香被这沉闷厚重的气息压迫得喘不过气,可眼睛却怎么都移走不开,目光略过一尊尊牌位,心里默念上面陌生的名字,猜测名字主人的生平,经历,发生了什么才会走到今日这步。
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那些名字,步伐轻款,神情带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悲悯。
忽然,悲悯的神情起了一丝波澜,转变为轻微的讶异。
她看着牌位,嘴里默念道:“萧业,萧怀义,萧怀礼,萧燕儿……”
好多姓萧的。
贺兰香回忆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从进京以来,貌似一个姓萧的都没有遇到过,合着全在这里安家了。
她有些迟来的震惊,抬眼再看,便见密密麻麻的牌位上,全是萧字开头的人名。
当年那场童谣之祸,到底死了多少萧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