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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贺兰香两眼亮了亮,这回没有假装,当真喜极而泣地看向崔懿道:“崔副将此话当真?”

崔懿点头:“自是无假,不过还需夫人保重身体,切莫见了令夫的尸骨便大悲大泣,若是那样,即便将军同意,崔某也不会允你出府。”

贺兰香忙将泪抹去,“崔副将放心,妾身不会,即便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妾身也会稳住自己。”

言语神态收放自如,何止张德满看呆,连细辛和春燕都差点恍惚,好像她们主子真的怀有身孕。

一个半个时辰后,车队停驶在城外西郊。

将谢晖零碎的尸骨捡回装好,贺兰香找了个景致静谧的地方,命令随从挖土,把薄棺下葬。

谢折不仅把祠堂砸了,还将谢氏迁到临安的祖坟给掀了,现在林地到处尸骸,根本不适合下葬。

她想不出来还能将谢晖埋到何处。

青灰色的天空下,山林葱茏,枝叶稠密相叠,是接近墨色的压抑。

贺兰香一袭白衣,粉黛未施,却成了死气中的唯一一抹艳色。

她立在绸伞下,看着棺材被抬入坟坑,看着士卒拿起铁锹准备填土,原本木头般个美人,忽然便道:“慢着。”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缓步上前,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看着简陋的棺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我夫妻一场,虽不过各有所图,到底曾经恩爱,晖郎,我性娇蛮,无大志,手段不足,贪生怕死,即便情深似海,生死当头下,我也只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

话说完,她手张开,掌心的土被风吹扬,落到了棺材上。

贺兰香阖眼,嗓音略有哽咽:“埋吧。”

在场士卒多,一人一铁锹,转眼便不见了棺材的影子,徒留一个孤零零的坟包,屹立在山风穿过的密林中。

贺兰香上了马车,掀起毡帘,看着坟包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缩为一个蚂蚁大小的黑点,又转眼不见。

她放下毡帘,将眼角的一滴残泪拭去,阖眼睁眼,眼神逐被漠然覆盖。

什么天潢贵胄,簪缨世家,到头来一朝倾覆,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是时候替自己做打算了。

回到侯府以后,贺兰香连着三日未出栖云阁的门,对外声称养胎,实际安胎药一碗碗往花盆中倒,险将养在房中的白昙生生补死。

也托这几日里提心吊胆的福,她月信不知被吓着了还是如何,居然提前干净了。

肚子不疼了,她乐得轻松,闲暇时光调香烹茶,在烟丝袅袅中修身养性,思索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按照原先说辞,满打满算,她现在才有孕不足半月,正是最不显怀的时候,可要是等过了前几个月,还不显怀,她又该如何应对,往肚子里塞枕头吗?倒也不是不可取,可等塞满九个月,她又该从哪变出个孩子出来?

前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大坑小坑。

贺兰香阖眼深嗅一口安神静气的鹅梨香,随烟气飘扬而仰面,雪白颈项拉长,锁骨中间的美人筋纤细修长,若隐若现地镶嵌在雪肤玉骨中。

漫长的梅雨季还在继续,可怖的腥风过去,临安还是那个烟雨朦胧的临安。

不妨事。贺兰香心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天既留下了她这条命,她便有本事活。

“瞎找什么呢。”

细辛本在帮贺兰香碾香饵,听到动静,望向里间正在翻箱倒柜的春燕,略为嗔怪,“主子的衣裳都被你翻乱了。”

春燕道:“我哪是在瞎找,我是在将主子厚实的衣物都翻出来,叠好放仔细,上路的时候好带上,否则北边动不动便冷一下凉一下的,主子哪受得了。”

细辛低嘶一声凉气,连忙看了眼贺兰香,见她未动眼睫,起身便要去里间教训春燕,声音压至极低,“你这个小蹄子——”

“什么北边南边的。”

贺兰香乍然出声,睁眼看向那二人。

她眼神慵慵倦倦,隔着层幽袅的雾气似的,白腻手指撑在下颏,声音悠缓地道:“有事儿瞒着我?”

跟他走

丑时,万籁俱寂,守在侯府大门的士卒着甲配刀,三两一队来回巡逻,不放过丝毫风吹草动,将整个侯府围成铁桶一般,固若金汤,蚊虫飞不进去一只。

寂静里,长街尽头处响起马蹄脆响,赤红色的狼头军徽在暗夜中愈显狰狞,离得近了,好像都能闻到狼嘴中的腥膻恶气。

士卒们提气凝神,刷刷看向声音来处,俯首齐声道:“属下见过将军!”

马蹄声停在门口,马上男子跃下马背,身姿高大魁梧,英俊容颜在火把红光中,亦是远超年龄的肃冷。

今夜庆功酒,为与部下同乐,谢折未着军装,而是一袭玄色粗布便服,衣服似是洗过多次,隐有发白的痕迹,布料贴在肩膀线条上,脊背提拔,像在里面藏了把蓄势待发的利刃。

难得穿次便服,结果一身煞气没减,反倒更重了。

他道过一声平身,大步迈入府门,两名副将紧随其后。

严崖召集士卒,交代大后日启程事宜,崔懿追在谢折脚后,苦口婆心劝道:“大郎暂且三思,你想想看,陛下本就对你忌惮,朝中又有萧相把持,远在临安尚且为之掣肘,此番归京必定凶险重重,郑氏一族虽势不比从前,底蕴到底尚在,纳了郑氏女,于你而言便是如虎添翼,有利无弊啊。”

自从谢折拿宣平侯府杀鸡儆猴,迁来临安的权贵尽数倒戈,其中以郑、卢、李三家为首,那三家之中,又以郑氏为尊,郑氏族老听闻谢折要领兵返京,特地在自家府上筹备庆功宴,宴席结束,又以豪礼赠之,拉拢关系。

而那所谓“豪礼”,便是正值桃李年华的郑氏贵女。

谢折一口回绝。

崔懿追了半晌,谢折未曾停留半步,仗着腿长步子大,将他甩出好远。

崔懿累得扶腰大喘粗气,喘完继续去追,明知谢折从来不近女色,仍忍不住气急败坏地斥道:“世家贵女你都置若罔闻,我就等着看,看你以后是能栽在什么样的女子手里!”

后罩房,烛烟如丝,香气氤氲。

贺兰香一身皎白孝衣,柔若无骨地跪在地上,在昏暗的光影下,好像一颗瓤肉雪白,清甜可口的梨。

她以袖掩泪,边抽泣边道:“不是忤逆将军的意思,实在是妾身胆小柔弱,又自幼长在临安,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惶恐不能自抑,求将军看在我怀有身孕,赶路不便的份上,容我留在临安,直至将孩儿平安生下,再遵将军之命前往京城,如此可好?”

要她随军同往京城的消息,是两日前传到的栖云阁,那时候她刚葬完谢晖,整个人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细辛怕她受不住,便与春燕商议,不急着将消息告诉她。

也是招人发笑,好像不告诉,她便不必走似的。

半晌无声,唯烛火烧灼灯芯的声音响在耳侧,滋滋几声,像夏末垂死挣扎的蝉鸣,又如热油烹心。

迟迟等不来面前那人的动静,贺兰香有点拿不准主意,干脆盈盈一叩首,哽咽可怜地呼上一声:“妾身求将军开恩!”

她连示弱的姿态都风情万种,叩首时腰后长发滑至胸前,窈窕的身段在发丝后若隐若现,越发美如花树堆雪,非凡尘中人。

乌案后,谢折正襟危坐,身姿如松,面无表情,一双眼眸冷冷端详跪在案下的女子,眼仁中分毫波动未有。

崔懿有点看不下去,不禁催促:“大郎,你倒是说句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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