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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丘

 

“多谢。”

青春年代,晏待时曾想,如果有机会,定要屠尽后梁宗室。青春过去,他抛弃了这个想法,一边恨着,一边按照后梁帝的趣味活下去。他的心是恒心,只为一人动摇。遇见那人的女儿,是场福祸。

灵飞行宫的骚动过去叁天,光池粼粼地映照寒天。息再只处理了葭散真人的尸体,留下江玉绳和文鸢。双方都虚弱的情况下,男子的身体胜过了女子:江玉绳率先清醒,一旦有抬手的力气,就要对文鸢动作。

这时枯枝落地,枣树下走出施救者。在躺着的人看来,他高出青天一头。

见他要掂文鸢的胳膊,江玉绳抽气:“她伤在腹,你这样挪动她,伤口就坏了。”

晏待时恍若未闻,却用另一只手护住文鸢的腿,将她蜷在怀中。

江玉绳面露凶光,还有一种顿悟的神采。他觉得应该喊醒杀手了,便疾呼:“公主,公主!”

文鸢晚一时清醒。

正午,红日化霜。她反住搂石像的脖子,没什么安全感。

确认晚馆无人,文鸢才喃喃地重复江玉绳方才的话:“‘公主,救我,杀他’。”

杀他?

文鸢异常焦虑,又因为心中蠢蠢欲发的意念,至于耳朵脚趾奇痒,最后不得不摸黑去见江玉绳:“你让我杀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嘶……”她错以为这是一种渴望,强忍着不去抓挠,忍到脸色涨红。

江玉绳一觉才醒,隔着背篓看人。

如今他遍体鳞伤,不风光了,又是孤身,连安全都难保证,晏待时将文鸢带走以后,他也爬走了,白天在空馆之间避居,夜里佝偻着休息,躲掉许多寻隙的人,却躲不掉文鸢。这两人像绳两端,有时隔得远,但总在一条线上。

“我给你数,葭散真人死后,还剩下这些,”江玉绳匍匐到文鸢脚边,“傅大涴欺软怕硬,栾大没有主见,雊无意求活,公孙远生死未卜。你看谁能杀他?不说杀他,近他的身都难哪。”

江玉绳俨然在对话同谋者。

文鸢觉得四肢愈痒,几乎要流眼泪:“他一手就可以扼死我,我做不到。”

“公主!他只准你近他的身!”江玉绳一喊,附近叁馆都荡回音。两人中止争吵,去辨微声。

“没有别人……他只准你近他的身,这是个机会。难道你想看着他活到最后,潇洒出宫?你现在就想杀他,想得浑身发痒吧?”

被江玉绳这么一说,文鸢更失神了。她不想回答,跑到月下,呆呆地行走,到林前幽明处,先看到一只豹舄,紧接着是息再的全身。

“我竟想杀人,想得浑身发痒,大人,我……”文鸢不敢请教,只能盯着他的鞋尖。

原来某人告诉息再,一支箭藏在北部林中。息再披着毳衣找了许多个晚上。今夜,文鸢和江玉绳的争执声太大,他走了一路,听了一路,没想文鸢会向自己请教。

“杀人?”息再上前一步,“你以为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吗。”

他拽着文鸢的胳膊,拽裂了她的伤,直将她拖拽到枯枣树下。栾大躺在那里,奄奄一息,手里攥着箭。

“这箭可以射鹰,也可以断指,当然能杀人。你就夺箭杀了他吧。”见文鸢不动,息再干脆将她按到栾大面前。

文鸢腹痛,做着挣扎:“息大人,息大人!”息再不让,用手卡住她上臂。

两具身体的力气互相传递,渐渐狎昵了。息再这才松手,脱了毳衣丢给她:“痒是因为冻疮。”

文鸢张着嘴:“啊……”

她大舒一口气,现在才敢回晚馆。

走前,栾大喊她:“公主,我捡了这支箭,是想去杀灵飞令的,误被象踩,已经活不久了,你要是能出宫,帮我跟二子合一座坟。”

杀人,合坟,不同的人总在文鸢身上寄托不同的事。文鸢轻挠上臂,说了一句不要,栾大竟抓着箭头向她脚上扎。

羽林赶上戳死栾大。文鸢还是受伤了。

她第一趟从晚馆跑出,被玻璃划得血沥漓,第二趟从晚馆跑出,又添新伤,就这样披着毳衣,一瘸一拐地走回去,看月在瓦顶上,忽然委屈了。

晏待时醒在晚馆。文鸢灰溜溜地回来,躲在角落,他见怪不怪——或许在他眼里,文鸢正当年纪,与人相处时,触及什么事情,呜呜地哭,奔来跑去,还像个小孩。

他翻身,不打算过问。

冰凉的手来牵他的小指。

晏待时诧异,立刻抽手,将文鸢带摔一跤。毳衣敞开,大股的血腥味。

两人面对面。

夜黑,晏待时屈身,看清她的伤处:“怎么?”

文鸢忽然失声痛哭。泪水湿了毳衣,后来连晏待时的腰带也打湿。

她抹着脸,又去牵晏待时的手。

晏待时让她牵,收到一支箭。

“恩人,拿着这个,”文鸢解释,“防身用。”她哭够了,抽抽噎噎的,还是鼓起勇气向晏待时讲真话:她是能下毒手的人。

“你救我,还让我跟在你身边,是恩人,但今夜我去找江玉绳了,商量的是想要杀你的事,我真不懂我自己,也不知哪一天会下手。如果我真的恩将仇报了,请恩人用这支箭来了结我——”

文鸢还没说完,就受到晏待时的嘲笑:“哼。”

他闷闷地笑着,一声一声没什么情绪,笑完了坐下。高大的身体环住文鸢。

文鸢的脸红到颈。

“恩人,你不要不放在心上,”她急,“我早已做过这种事情,宫城以南的人中,有一位可称朋友的男子,我将他,嘶……”

晏待时揭去文鸢腹部的衣服,疼得她咬舌,暂时说不了话。

他给她按压止血,将毳衣上的装饰拔光,撕成几条包扎,又处理了脚背的伤。

文鸢被他来回摆弄,人偶一般。接触时碰到手,晏待时便停下动作,目光定在她身上。文鸢一下想起刚才牵着人家手嚎啕大哭的模样,从颈项红进了头发。

“知道沙丘吗?”后半夜,晏待时忽然发问。

“好像听过。”文鸢呓语。

晏待时便简短地介绍,带上几句生平,讲得最清楚的是后梁帝的承诺:“若我活到最后,你父亲一定会送我回沙丘——你不用费心杀我,我终生都是那里的囚徒,不会妨碍你。”

“对不起。”

文鸢睡了一觉,身下的石像生泪痕。

她早早惊醒的原因是想起了息再,息再知道箭,万一查到晚馆,则是自己害了晏待时。

“恩人,恩人,箭呢?”她小跑到卧虎像边,微风似的,吹得晏待时不耐烦。中夜过后他就起来守着文鸢,防止她发热,启明才歇,当下还在困倦中。

“中午喂。”他把文鸢当成猫赶,偶然碰到她的脸,忽地将她抱进怀中。

两人一起,比一人一猫要暖和得多。

文鸢第一次被人抱着睡觉,屏息了,后来几乎要晕过去。她朦朦胧胧的,顶着晏待时的须发,近看他的庭面,有依靠的感觉。

一个好人,真正高尚的人,施以援手,不求回报,相熟以后,还会现出这种松懈的样子。

文鸢偷偷靠在他胸口。

等胸口的人睡着,晏待时才睁眼,他是真的累了,但眼里还是比一切人物都要清醒。箭已经两断,被他扔进池水,不会成为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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