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歌台
喊价声寥落,要停在一千一百两时,应传安又抬手拨弦,起奏《雨霖铃》,调清且谧,如离人泣于别舟,行人雨宿驿馆。
曲至一半,应传安再次停下。
静了一会儿,喊价声骤起。
“两千两!”
“两千五百两!”
“三千一百!”
听到这个价,应传安挑眉,然而似乎还能再涨,指下再动,弦乐煌煌,是《霓裳羽衣曲》。
“…五千一百。”
应传安起身,抱着琴行了一礼,那人一喜,似乎要把什么抛下来,顷刻之间,一声响亮:
“三千一百二十两。”
“……”
周边有人嗤笑出声,那在边上控局的妇人脸色一黑,“这位客官,价已加到五千一百,还请从高。”
一皂衣侍卫从厢房中出,施行一礼,“您误会了,我家主子说的是,三千一百二十两,黄金。”
“……”
满座寂静,应传安朝那厢房着重看了两眼,“我只需三千一百二十两银子,余下的,还请用别的法子。”
闻此言,那妇人顿时一急,但一想到能出三千金的怕是不只是富贵那么简单,还是住了口。
楼上带剑的侍卫会意颌首,掀帘入了厢房内回禀。
本来夜半软音靡靡的歌楼并未因这一掷千金的举动而愈沸腾,反而陷入死寂,连已然醉眼朦胧的眼神都清明不少。
半晌,那重重叠叠的金绣忍冬纹锦帘后探出一只因烛光赤锦照映而略显苍白的手,朝歌台丢了什么下来。
应传安终于有机会看这被抛来抛去的物什是什么,解开裹在外头的红绸,原来是一枚桂花银玉钗,作彩头之用。
她将玉钗虚握在掌中,背琴上楼。
等她身影彻底消失在朱木梯上,妇人僵硬笑着上台圆场,继而重奏丝竹管弦,融融泄泄烛光中,氛围怡然。
“…颍川王。”一入帷幕,应传安解了面纱,卸下琴,作长揖。
“何时我大郢的国力衰微到了这种程度,竟然需要朝臣到歌楼里头卖唱了。”
红烛高焰盛,罗帐深晦,陈禁戚靠坐在锦屏前的凭几上,手中尚持一酒盏。
如此情境,他却是少有的衣冠磊落,束发簪冠,眉眼和颈部线条清晰明朗,不若平时恣意,愈发英气,恍惚不在靡靡歌楼,而在千军环饲的将军帐中。
“殿下今日装束不同以往。”应传安顾左右而言他,“不知为何在此。”
“谒见天子,不可不正衣冠。”
“…”
陈禁戚放下手里的酒杯,“倒是应拾遗,出入风月场所便罢,”他眼神一凛,“怎么还混到歌台上去了,玩的很开心?”
“自然也是天子召见,至于歌台…不提也罢。”
说及此,两人对视一眼。
这就有些蹊跷了。应传安把琴放至一边的海棠木案上,勾弦起音,贴耳私语:“陛下邀您至此相见?”
早在春祭那次,陛下传召,她拜之,遇上陈禁戚;这次也是如此,无缘无故双双召见又无缘无故失约,怕不是巧合了。
“陛下说此不过兄妹相会,自当在寻常地点。”陈禁戚回道,“但谁家兄妹在歌楼相会。”
…甚至连理由都懒得再编。
“陛下这是怀疑我们。”应传安断言。
事出反常必有妖。想来也对,她俩一个朝臣一个亲王,身份又敏感得很,言行举止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稍一接触就惊天动地。
“废话,我怎会无端咬定你行刺又无端放过你?”
“那我们而今阴差阳错的相见岂不是坐实了陛下的猜测。”虽然说陛下猜的确实不错吧,但她们的关系好像比勾结更严重,应传安摇头,“事已至此,不如坦然告之。”
“坦然告之?怎么坦然告之?”陈禁戚炸毛,本懒散撑着脸的手瞬间放下,看起来随时能拔剑将人砍死的样子,“你要坦然告之什么?”
“当然是该告的告,不该告的只字不提。”应传安手下弦音一乱,单手按住他的肩,笑道,“殿下冷静。”
“现下先把这首曲子弹完吧。”应传安重新起音,“好歹值三千一百二十两银子呢。”
陈禁戚恹恹地坐好,一个劲盯海棠木案上的雕纹,心不在焉。
“话说回来。”应传安突然道,“春祭结束,陛下也该回颍川了吧。”
“陛下未提归期。”
气氛愈发沉默。
她叹气,转而道:“殿下当时说的三千一百二十两金子,是真打算出吗?”
近来天下动荡,减税薄赋,整个颍川王府上下能动的财产加起来也不过这个数目吧。
陈禁戚百无聊赖地推杯子玩,避而不答,“应拾遗不是说让我余下的换个法子给,后悔了?不过你要三千一百二十两银子做什么,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欠债,捏碎了一个这个价的茶杯。”应传安垂睫。
“……这茶杯是金子做的?”
看到他也这个反应,应传安放心了,“殿下打算替我赔?”
“应拾遗不想我赔?”
“此时说这个有些不合时宜,”她眼睛只是看着琴,“但哪怕按如今长安的物价,一斗米也不过八钱。”
“虽说这钱即使拿去赈灾也改变不了局势,谷粮缺,还需待下一次秋收。”应传安不急不缓地弹曲,“然而京外人间如炼狱,京内却是…”
她一字一顿:“酒池肉林。”
“要把钱花这上头,我是不大乐意见到的。”
“我入京以前,从未想过会是这般景象。难怪人人都想进长安。怕是不日兵临城下了京内还能歌舞升平。”
“……”陈禁戚把酒盏扣回案上,“应拾遗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色乐难禁,禁而不绝。长治久安之本,在于开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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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传安回了宅中,稍作一番调整,遣散了为数不多的仆僮,仅留了律钟作陪。
坐在案边,她敲着手下的素纸。请外调该找什么借口。
先不说陛下放不放人吧,她想调到何处去都没想好。
但无论如何这长安绝对不能呆了,陛下既然不信她,必然不会用她,不用她,她任毫无实权的拾遗一职便是空蹉跎,甚至此时再长久在长安呆着反让陛下笃疑,恃人不如自恃也,盼着一点圣恩活不如一走了之。
况且她有预感,再这么呆下去与陛下日夜接触绝对会出事。
“姑娘不若先歇下吧。”律钟给她披上一件外裳,“明日再想也不迟。”
“明日?我最好是明日就出了延平门。”应传安叹气,挑亮案上的油灯,“明日可没饭吃,厨房都关了。”
“我可以给姑娘做饭吃的!”律钟莫名兴奋起来,似乎谋划良久,“姑娘吃过红糖酥饼吗!特别好吃的!”
“红糖酥饼?”应传安把笔搁下,眼里含笑看她,“哪种?”
“均州那边的一种吃食,的那种。”律钟热情介绍,“姑娘现在饿不饿?我去给你做!”
“均州?”应传安若有所思,“小钟是均州人?”
“是的,姑娘。我是均州郧阳人。”
应传安不动声色在纸上写了什么,末了抬头问她,“小钟想不想归桑梓?”
“诶?”律钟一愣,“姑娘…要去郧阳县吗?”
“嗯。”她点头,“郧阳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