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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客人

 

证不会暴跳如雷,也绝不可能听她一通义正言辞之后就欣然反水,而不是把她视为间谍扔进牢房。想来想去,她只能暂且剽窃一下某部电影中他的台词,也许这番由他自己在回忆录中写下、又被后世的人们演绎在大银幕上的话语,会更容易触动此时的他。

她转过身,背向他走了两步,以免被他看出在竭力地回忆那些字句,慢慢地说道:“人们只知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殊不知要想实现战略目的,只能看战争的结果。而战争只要开始,就必然遵循它自有的法则,是任何人违拗不得的。”顺便也挪用了影片中杜聿明的台词:“战争更不会是调教好了的一匹马,任人使唤、供人牵扯。”

廖耀湘仔细地听着她总结自《战争论》的这番话,忍不住莞尔:“你近来读了不少书嘛。”

背诵结束,总算没被他瞧出端倪。阮静秋长出了口气,回过身,又向他靠近了些:“都是瞎读的,只不过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知道东北的情势并不像报纸上所夸耀的那样好,也知道情势越是紧张,各方的压力就越大、越复杂,令出多门、各自为战这种事,我在桂南与缅甸也都见过了。”

廖耀湘无言地叹一声。

阮静秋接着磕磕绊绊地道:“所以,我只是想说,假如、假如真到了单凭人力已违拗不了天意的时候,我、我盼望你一定要珍重自己。”

廖耀湘不由一怔。

阮静秋看他发愣,只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也许这话与做军人的准则来说是相违背的,但站在医生的角度,一个人活在世上所能做的事肯定要多得多了,对吧?”

语罢,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越描越黑了,不由苦着脸猛抓了抓头。

廖耀湘终于笑起来。直到这时,他心头的阴云才算一扫而空,方才那些不知名的怨气与火气也都在她笨拙但关切的话语中散尽了。他的神情变得柔和,回望她的目光也柔软了许多。“是不乐观,”他微笑道,“但或许也没有你所担忧的那样坏。不过,我答应你——我会珍重自己。”

该说的话总算都说完了,两人相视而笑。阮静秋望着他,心中忽然想道,不知牢狱中的那些年,他又是怎么过的?对他来说,那样活着的日子,真的比战死沙场更好吗?

但这话已不可能问得出口了,他的副官此时也赶过来,说:“几位长官都等着呢。”

廖耀湘于是对阮静秋道:“外头冷,你也一起回去吧。杜先生肯留你在公馆里住,必然也没有打算刻意避着你。”

阮静秋想了想,摇头道:“不了,我正想在外面走走,透一会儿气再回。”

“好吧。”廖耀湘应声,“只是,我不能陪你散步和聊天了,这个会缺了我还真开不成。”语罢又笑一下,伸手轻轻一刮她的鼻尖:“你说的话,我可好好地答应了,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许打折扣。”

阮静秋愣了一瞬才想起,他说的大概是要她去徐州时穿暖和些的那句话。东北比徐州还要冷得多,在这一个并不遥远的冬季里,她的友人们要纷纷将自己前半生的荣耀葬送,而她身在其中,究竟是要为他们的理想一同陪葬,还是应该再一次“临阵脱逃”?她想不出答案,只好勉强挤出笑容:“是,我记下了。”

廖耀湘回到公馆时,余下三人都看得出,他此刻与方才判若两人,非但不板着脸要发怒了,还很是春风得意似的,嘴角带着些掩饰不住的笑。邱清泉见状了然,知道准是阮静秋方才在外头说了什么话哄好了他。他难得在什么事上很得趣味,这时便又悄悄碰一碰杜聿明的手臂,低声道:“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杜聿明仍旧笑而不答,但目光在廖耀湘的身上逡巡片刻,又转向窗外,若有所思。

阮静秋的双腿还没有全好利索,走出公馆一截就不得不停下来歇脚。两个卫兵这时从后头跟上来,问要不要派车子给她。

她向他们摆手道:“不了,我自己走走。”略想了一下又补充:“要是长官对你们有什么吩咐,就远远跟着吧,我跑也跑不动、走也走不快,总归是丢不了的。”

他们两人便依言远远跟在后头。

从杜公馆出来,附近也多是洋房宅院,要想去公园、影剧院等热闹些的地方,就要走出好大一段距离,实在不是她的腿脚所能承受。再者说来,她原本也没有什么确然的去处,只是漫不经心,一路走走停停。

而在这样一片清净得并不常有太多人烟的地方,忽然有一个男孩子从弄堂里闪出来,举着两手向她乞讨。她出来得匆忙,身上连一张钞票也没带,只有摆摆手走开;他却追着她的脚步,一迭声地说:“太太,行行好吧,我快四天没吃了。您发慈悲给一个子儿也是好的,今天要是还没有钱拿回去,我就要挨鞭子了。”

他的声音很微弱,听上去确实是已饿极了,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两个卫兵以为她被纠缠,匆匆赶来要把他拉开,阮静秋连忙向他俩解释,请他们一位去买些点心,另一位借她一点钱,让这面黄肌瘦的孩子至少能交了今天的差。

男孩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块点心,卫兵们看他噎得狠了,又好心地把自己随身的水壶递给他。阮静秋和他说:“不要那么着急,饿得久了猛然吃饱,会把肚子胀坏。你把点心带回去,可以多吃几天。”

他含着满嘴食物,含糊不清地告诉她:“不成,点心拿回去,就要交给上面的人,我就没得吃了。”

想来他讨来的钱也是如此。他只肯拿走一两张钞票,因他说附近大小乞丐相互通气,要是哪一位大人出手阔绰,往后再逢外出,便会被团团围住;再者,给的钱再多,他所能得到的却是有定额的,其余的好处,自然也都叫“上面”的人拿走了。

阮静秋暗想,就这一点来说,那些官老爷和上海滩的乞丐,看来也没有多大分别。她又接着问他:“你家是哪里的,什么时候来的上海?”

他答道,是商丘和砀山之间一个叫刘庄的地方,父母双双死在战乱当中。他拿着一些信物来上海投奔亲戚,途中被乱兵土匪洗劫走了所有钱物,又没能找到亲戚,只得以乞讨为生。不论这里未来到底将归属河南还是江苏,他都算得上张秋的一位小老乡,她略蹲下去一些,得以和他平视着,仔仔细细地打量他。这男孩子瞧着瘦弱,个头也不算高,但约莫有十来岁了,且说话做事周全知礼,只是那并非源于受到教育而得来的学问,而是他在一群乞丐当中摸爬滚打所不得不学会的生存法则。她自觉不能再对此置之不理,先是问他:“你多大年纪啦?”

男孩先是说:“十六!”但他如何也不像是十六岁的模样,这话语便引得两个卫兵纷纷发笑。他见状,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小声说:“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四了。”

阮静秋心想,他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二岁。她接着转向卫兵们:“我瞧着这孩子聪明伶俐,将来说不准能做个副官或者参谋呢。我听说你们郑团长的夫人在一所寄宿学校教书,不知道二位肯不肯替我递个话,请他卖我一个面子,收这个孩子到学校去。”

两名卫兵互相看了看,没有答话。

她也有些尴尬,感觉自己刚才吹破了牛皮,她往常并没和公馆的卫士们有什么往来,这时候却要和他们攀交情,谁肯领她的情呢?她只好又补充:“当然,他日后的生活、学习开支,都算在我头上。”

他们俩又犹豫片刻,才勉强答应替她去问问看。阮静秋尽管无奈,但也别无他法,他们两个卫兵是听长官命令行事的,她突然给他们发这样的号施令,到底有些强人所难,万一因为这孩子的身份或其他未知的缘由使得他俩被问责,长官们可不会找她来替他们受罚。她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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