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光荣
经被送去了医务室,但翻倒的木架及满地破碎的瓶瓶罐罐、头面衣饰还都没有收拾干净。她只好暂且充当一个后台调度的角色,先叫不忙出场的演员们另去一间空房间等,而后再寻来一些人手清理地上的狼藉。待到这一片狭小区域总算能叫人站住了脚,看场的几位专员忽然来报,再过一支曲子,军医处就该上场了。
这可好了,她连衣服也没顾得上换,头发也没拾掇——而备用的衣裳发饰,不是被倾倒的脂粉染花,就是摔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偏偏姑娘们早就为这支舞定制了统一的服装,她就算草草上了场,也实在没法凭借身上这件平平无奇的西洋裙子蒙混过关。
这时就体现出了人多的好处:平时她们鸡一嘴鸭一嘴的实在聒噪,这会儿却个个都有了主意,一个手指翻飞利索地给她编头发,另一个从每人那里各取了点发饰扮在她头上。至于衣裳,有个最不甚起眼的小丫头抱来了几件角落里的旧戏装,几个人挥舞了一番剪刀,又把她左摆弄一番右摆弄一番,她再凝神往镜中一望,镜中的姑娘头上已斜梳了个半个懒髻,另一半头发披下来,松松用发饰和簪子固定,竟然阴差阳错,和现代正流行的新中式发型相差不离;那条朴素的洁白长裙外罩了一圈绣着鹅黄小碎花的衣料,上身则搭配了一件同样色系刺绣的小马甲,虽说尚有许多剪裁走线经不起细瞧,但乍看之下,已是十分相得益彰、浑然天成的一身装扮。
直到这时她才惊觉,她这件衣服跟她们相比实在惹眼,已经非得去跳这个领舞的位置不可了。但她一次也没和她们排练过,脑袋里至多有些在台下瞧着她们练习时的记忆,可这哪能作数呢?小姑娘们却推着她,一迭声地说:“阮处长,你别管我们在后头怎么样,你就站在那里,唱个曲儿就行!”
她实在挣不过她们,就这么被推到了台上。
虽说不用跳舞,但站在台上现场表演总还是和ktv里很不同的,更何况台下乌泱泱地全是脑袋,要是唱破了音或唱错了词,她这个新上任的副处长就要在中原大地上“留名青史”了。前奏已经响了起来,她的目光逡巡着望向台下,高坐正中的两位长官她自然是不敢直视的,只好朝坐在刘峙身边的杜聿明看过去。他应该是在座最了解她的一位,她此刻满心满脸的紧张绝逃不过他敏锐的眼睛,她这时看他,便觉得他脸上那点笑意很像是在笑话她似的。旁人她不敢看,可又不能不看台下,干脆就盯住了他,颇不服气地用眼力跟他对抗。
这首经典的民国歌曲《花之恋》,曾经也常常循环在现代的她耳旁。而她并没有意识到,在背景中一众姹紫嫣红的护士姑娘的衬托下,歌中所唱的丹桂,正与她今日的装扮很是合衬。于是杜聿明渐渐不笑了——他难得被一首听惯了的歌曲、又或是这个唱歌的人所吸引,暂时忘掉了一切和政治军事有关的复杂问题,不由自主地将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她身上。丹桂、丹桂,在这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欢乐场里,没有庭前月色围绕,没有看客驻足停留,她却那样生涩稚拙又纯净脱俗,正像歌里所唱的那株丹桂。又或者,她那日的剖白原本也没有说错,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总觉得她还是半大孩子的模样,每每有心叮嘱照拂,也大多是作为兄长或长辈的立场。时至今日,他才忽然惊觉,自初次见面已过去近十年,昔年愣头青一般浑身是刺的小丫头已出落成了一位清丽佳人,仅是站在那里婉转歌唱,就轻而易举地要引来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也同时意识到,今日过后,自己恐怕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对她的关切与表态视而不见,更不能再简单地当她做晚辈或是下属,心中一时十分复杂。顾祝同与刘峙在他一旁,正低声交谈着几句笑语,又不约而同注意到了他凝视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歌唱完了,阮静秋恨不得即刻从现场消失,却被顾祝同和刘峙又叫来参加酒会,稀里糊涂地灌了两杯酒进肚。刘峙这时候看她的眼神已经与上台前很不同,她可不是傻子,人已活了差不多两个三十年,要是这点意思再看不明白,那她早不知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引起他的兴趣,跟他们匆匆告退后,连衣服也顾不得换,就急急忙忙地往暂住的办公室逃。而逃着逃着,背后却忽然有脚步跟了上来,她越发地害怕和慌乱,甚至来不及辨别声响,脚步越跑越急,结果不出意料,又被高跟鞋绊了个正着。
她已经做好了五体投地摔一个大跤的心理准备,一只手及时地拉住她,又顺势使力向后一带,把她严严实实地圈进了他暖和的皮毛斗篷里。她终于看清了来人,一口长气随之吐出,整个人瞬间抽光了骨头似的,几乎跌进了杜聿明的怀里。
还好这里是一处避风的角落,且位于院落深处,四下没有哨兵,说些悄悄话也不会被人听见。她歇了一阵子气,他也安安静静地由她倚靠着,温暖的手臂隔着皮毛斗篷,一上一下轻轻扶持着她的腰和肩膀,足够关切又没有半丝逾矩的意思。半晌,她说话的气力恢复过来了,连忙站直身子,问他:“唱得还成吗?”
他说:“很好。”
这话应该是由衷的,她又问:“我是不是特别紧张?”
他忍着笑道:“应该吧。”
她疑惑:“为什么是‘应该’?”
他答:“因为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笑过,反倒像是看敌人似的瞪着我。”
她一拍脑门:“我忘了,应该笑来着!”
他笑得更愉快:“现在想起来,晚了。”又忽然不笑了,很认真地说,“不过,我很喜欢。”
她仰着脸看他,忽然从他眼里看到一些陌生的情绪,是她此前从没有见过的。那目光热烈、滚烫得怕人,又好像带着叫人欲罢不能的魔力,要将她吸进他的眼底。两人都说不清缘由,却又都不由自主地向对方靠近。
偏偏在这时,远处传来唤声:“长官!”
阮静秋惊醒过来,几乎触电一般,立刻向后跳了一步,回到了安全距离。
尹副官的身影由远及近,眼见得这副景象,这才发觉自己差点撞破一件大事,于是尴尬地咳了一声,又说:“长官,顾总司令到处找您呢。”
“嗯,”杜聿明应声,“我马上就到。”
见尹副官慌慌张张地走了,阮静秋再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杜聿明将斗篷递给她,无奈道:“你先回去吧。”
阮静秋眨眨眼,不由得怀疑他说的是不是一句真心话。
他等了几秒钟,叹一口气,又说:“再不走,我就后悔了。”
阮静秋呆愣片刻,才终于后知后觉,一时间面红耳赤,垂头应了一声,就撒腿跑进了院子另一头的办公室里。她背靠着门扇喘气,说不清自己此刻心跳不止的缘由;心里一时也有些乱,既有些怕他跟过来,又有些想一打开门,就能马上看见他。这个决定比她此前考量的所有事都要艰难,开门这一个举动虽然简单,可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准备面对随后的一切。
她犹豫了许久,直到脸和脖颈的热度已经退去,心跳也趋于平稳,才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推开了门。
但门外只远远地飘来了淡淡的香烟气味,拐角避风处已不见他的身影。
转天早晨,顾祝同要先行赶回南京,众人无论睡没睡醒,都出来送行。
他先是开起了阮静秋的玩笑,问:“昨天怎么才表演完,阮处长就不见踪影了?”
这一句话瞬间将她拖回昨晚尴尬的回忆里。好在她今天穿的是和众人无异的军装及棉袄,不至于马上让人回想起昨日的尴尬情状。她苦着脸答道:“台上乱唱乱跳的那一番已叫总司令看足我的笑话了,我要是不跑,今天恐怕就变成了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