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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没有说话的张老爷终于开了口,沉声道:“你能有什么事?”
“还想去和那个戏子厮混?!”
张靖遥声音一下子就提高了,道:“爹,你们说过只要我娶许明意,就不再管这事儿!”
桌上的气氛渐渐有些剑拔弩张,许明意静静地听着,心不在焉地数着碗中剩下的米粒,只是见张靖遥如此护着外头那个戏子,心里还是浮现了几分讽刺。
等到去娘娘庙上香时,张靖遥还是一道去了。
许明意穿了身缎面的天青色立领长袄,下头是浅色凤尾长褶裙,绣花精致,这一年来他不曾剪过发,头发长了,经侍女的妙手,着上妆,除了高挑清瘦些,瞧着和四九城里出嫁的姑娘一般无二。
说来可笑,许明意头一回穿绣花鞋时,好像被人拧住了双脚,竟是如何走路都忘了。如今竟也能自如地行走,足见人有时和牲畜没什么区别,被拴住脖颈套上铁枷,板子抽上去,见过血,但凡想苟活,总能变成他人手中一张任意涂抹的画。
娘娘庙在四九城城郊,正逢庙市,来往人流如潮,熙攘热闹。杂耍的,卖字画玉石的,各色小食也热气腾腾,摊主都尽力吆喝着,那调儿拐了好几个转。
许明意自嫁入张家之后,许久没有一下子见这么都人,又是盛夏,滚烫的热浪拂将过来,下了马车不过走上几十步,就发了汗,有些心浮气躁。张大夫人走在最前头,许明意和张靖遥跟在身后,张靖遥快上半步,好似是连和许明意并肩也不愿意。
娘娘庙香火鼎盛,空气里都弥漫着香烛和线香燃烧的味道,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冒起了重重白烟。
许明意跪在蒲团上,仰头看着供在高台上的神像,出神地想,上天将人分为男女,女子生儿育女,即便是娘娘当真有灵,又怎么会将孩子赐予他?
张靖遥也跪在他身旁,开口嘲道:“人人都求心想事成,可哪有人事事如意?”
许明意轻声说:“大少爷,神灵面前,还是有些敬畏的好。”
张靖遥扯了扯嘴角,道:“你当真以为上了香,就能怀上了?”
许明意低声道:“心诚则灵。”
“娘娘若是有灵,又岂会让你这等人做母亲?只怕你腹中的孩子也要恨不得再投胎一回,否则,有你这么个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母亲,他要如何自处?”张靖遥话说得刻薄,许明意脸上掠过一抹难堪,垂下了眼睛没有再说话。
张靖遥有点儿烦躁,他不喜欢许九娘,可偏偏这人成了他的妻子,还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任张靖遥如何恶语相向,他都隐忍不语,好似谁亏待了他似的。
是许九娘上赶着要嫁给他,他若不愿,自有千种法子,说白了,还不是看中了张家给的好处。
这世上岂有白得的好处?
许九娘这般自甘下贱,和八大胡同里的妓子无二致,他也不是付邻春,张靖遥想,他自没必要怜惜他。
上过香,张夫人尚要留在庙中,便让张靖遥陪着许明意出去走走。张靖遥虽心中不愿,想着出去了就寻个由头先走就是,左右香已经上完了,便应了。
许明意意外地看了张靖遥一眼,张靖遥脸上没什么表情,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庙中香客多,张靖遥腿长,步子迈得也大,许明意下头穿着罗裙,是女人的扮相,自是不能和张靖遥一般大步流星。出了娘娘庙便是庙市,人更多了,许明意在津门时被拘在许家,来了四九城后关在后宅,鲜少这般挤入沸腾的人群,嘈杂而陌生,天气又热,撵着张靖遥的步子,不多时就出了一身汗。
“大少爷,”许明意有些慌,下意识地想叫张靖遥,张靖遥侧头看了他一眼,就对上了许明意慌乱的目光。他见过这人胆怯的,紧张的,麻木的,如此慌乱,又有几分求救似的意味还是头一遭。他顿了顿,许明意便攥住了他的衣袖,他垂下眼睛,看着那几根细瘦修长的手指,许明意也反应了过来,烫着了似的,又缩了回去,他小声道:“您等等我。”
张靖遥皱着眉,道:“矫情。”
“你又不是小姑娘,如此怯懦作态作甚?”
许明意袖中的手指紧了紧,解释道:“罗裙穿着……不习惯。”
是当真不习惯。
张靖遥说:“我看你倒是习惯得很。”
许明意怔了怔,张靖遥淡淡道:“你不必跟着我,香已经上完了,我要回城了。”
许明意本想说他能不能一起回去,平心而论,他并不愿意和张夫人共处一室,更不喜欢张夫人盯着他肚子那遗憾又惋惜的目光,可对上张靖遥的神情,便将话都吞了下去。
张靖遥就这么走了。
张夫人有意让他二人相处,没让下人跟着,许明意环顾四周,尽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突然,人流涌动起来,锣鼓声里,却是昂扬抖擞的舞狮穿梭入人群,开路的是踩着高跷的杂耍艺人,戴各色面具穿着戏服的,热闹至极。
噗——是喷出的一团火,激起一片叫好声。
刹那间,许明意好似跌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耳边嘈杂的人声忽高忽低,扑到眼前的,是一张张涂抹了油彩,辨不清面目的脸。唰的一下,一张夸张的,顶着两坨腮红的大头年画娃娃面具凑许明意面前,许明意惊得退了两步,不知谁踩了他一脚,绣花鞋竟脱了脚,狼狈得不像话。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他这样大的反应,歪着脑袋看了他半晌,顶着那张脸张牙舞爪地往人前一晃,逼退了两行人,也露出了许明意那只被人踩了好几脚,印着鞋印子的精巧绣花鞋。
他俯身捡了起来,往怀里一揣,直接伸手就攥住了许明意的手臂,说了声:“走。”
许明意想挣脱他,可这人手劲儿大的出奇,鬼使神差的,许明意胡乱地拽着裙摆,顾不得老嬷嬷耳提面命的端庄体面,跟着他如同游鱼,钻出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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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意跌跌撞撞地跟着这人闯出了人群,天气酷热,大颗汗珠滚落脸颊,热烘烘的暑气蒸腾的热浪熏人眼。许明意不识路,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在一条阴凉的巷道里了。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跟着一个陌生人走了,顿时一个激灵,猛地抽回了手,那人没料到他劲儿也挺大,转过头来,那张滑稽的大头娃娃脸面具就对着许明意,说:“现在才怕,是不是迟了?”
嬉皮笑脸的,是一把年轻男人的嗓音,跑急了,带了点儿喘。
许明意警惕地盯着他,想退一步,却又发现自己的一只鞋子不见了。
“找这个呢?”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只绣花鞋,在许明意面前一晃而过,又掂了掂,说,“哎,你脚还挺大。”
“你们大户人家的姑娘不都兴小脚吗?你脚怎么这么大,”说着,还比划了一下,“嚯,都跟男人的差不多了。”
他嘀嘀咕咕的,问得自然,好似当真是不解,倒教人生不出什么厌恶的心思。许明意心里却慌了慌,抿紧嘴唇,朝他伸出手。
“怎么不说话,你是个哑巴?”
这年轻男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许明意,许明意怕让他看出自己是个男人,侧过了脸,却让那人觉得他是难为情了——也是,一个姑娘家教人拿了绣花鞋,还带这小巷子里,可不是害臊吗?这要传出去,还不知别人要怎么说呢。
——不对,不是姑娘了。
许明意挽了发,是时下四九城嫁了人的妇人的装扮。
他心想,奇怪,看“她”这身料子不是寻常人家,可也没听说四九城里谁家娶了个哑巴媳妇啊。不过这也和他无关,他将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