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洲则神色冰冷,一言不发。
种种往事涌上心头,他的珞儿啊,长相一点儿不像乔家人,却是极为肖似祖父,天赋亦随了祖父,读书极好,十六岁小小年纪便中了举,相熟人家都来说,假以时日怕不又是一位九卿。
可,只一场重阳宴,归来的,却是珞儿冰冷的尸身。
那是二房三兄弟唯一的独苗,唯一的希望啊,他当时眼前一黑,喉头发甜,几乎一口血呕出来。
他当时也是恨的,虽没有像妻子表现出来那样的癫狂,他也知道自己几乎恨得发疯,但经历了起起落落许多事之后,他当初的那腔恨意也被无情的岁月消磨殆尽,便是在许多年后知道了害死珞儿的真凶,他也空剩下无力与无奈。
然而今天……
他看向沈瑞,这个孩子,长得一点儿不像珞儿,长得更像孙氏一些。
孙氏……那个记忆中已经模糊了面庞的女子,是他,造就了她一生的不幸。
他的背信弃义,让她远嫁松江,嫁给那样不堪的沈源,被那样的婆母磋磨。
饶是她从烂泥里一步步走出莲花来,在族里有了美名,为自己赚下诰命,资助出一个族侄状元,养育出一个庶子状元,她已是贤妇典范,然则,到底操劳过度,早早就去了。
她去后,她的亲生儿子几乎被人磋磨死,最终出继,虽则现在好了,却到底,名义上已不是她的儿子了。
她名下唯一的那个儿子,那个鸠占鹊巢的庶子,成了四房的宗子,成了状元。
而今,那个庶孽要娶他仇家的女儿为妻,为四房宗妇。
他没觉得愤怒,一点都没有,他甚至也惊诧于自己竟然不愤怒。
然从手指尖到心头都是冰寒一片,那冰寒下,涌动起,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恨意。
他耳朵里分明还听得到沈瑞叔侄俩的说话,他们已说到了海运,说与英国公府、武靖伯府合作,说与御马监张公公联络,说想法子从田家那边弄一个辽东籍或去与辽东有些瓜葛的御史……
可是那些都像风声吹过,没有在他脑子里留下一丁点。
末了,当他们叔侄商量完,开口问他意见时,他开口沉声道:“三弟,明日,我同你一道去田家,我想拜见田老太爷,想在书院讲学。”
三老爷讶然睁圆了眼,奇道:“好端端的,二哥怎么想去书院教书?”又有些踌躇,道:“二哥若是想教书,环哥儿几个便不叫他们去书院了,在家里开个书堂也是一样的,也免去你奔波劳累,且那边学生也是良莠不齐……”
虽说田家看在他面上,十之八九会请了沈洲来讲学,且毕竟沈洲是翰林学士,又曾任国子监祭酒,这履历金光闪闪,稳稳压了书院其他先生一头。
然沈洲罢官的由头委实不雅,三老爷怕沈洲去了书院,万一碰上不开眼的,被奚落了,真是百口莫辩还惹一肚子气。
间或若被人说上一句德行有亏如何能为人师表,书院也跟着难堪。
沈瑞也奇道:“二叔……不是要闭门写书吗?”
沈洲摆了摆手,道:“我不能在家躲一辈子。”
一时沈瑞叔侄都沉默了。
沈洲瞧着兄弟和侄儿,认真道:“我也曾有些想头,只,著书,太慢了。”
自兄长去后,沈家倒成了软柿子,也是他无能,丢了官。
他从前安逸惯了,大抵随波逐流,兄长也说他这官做得糊涂。倒是丢了官之后,沈家种种变故,贺家步步紧逼,倒是让他生出了上进的心来。
他虽五十岁了,但朝中七八十岁的老大人比比皆是,他若能洗去身上的污名,仍有起复的机会。
著书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原本,他可以慢慢来,十年八年,等人们忘了旧事,他凭借一二本书也在士林中有了声望,就可以运作重返朝堂。
但是现在不行,他等不得十年八年了,三年两年,沈家这软柿子就能被人捏个稀烂;三年两年,他的侄儿也当进士及第迈上仕途,需要一个人替他护航。
他还得,……给珞儿报仇。
讲学吧,讲学最快,只要他带出来的学生中举、中了进士,他就有了声望。便是他仍在野,也有他的学生代他在朝中发声。
沈洲肃然向弟弟和侄儿道:“我想,带几个学生,再有一年多才是秋闱,尚有可为。”
凤凰于飞(十五)
北城发祥坊是富贵人家聚居地,主干道德胜门大街因贯穿坊间,又临近大隆善护国寺而热闹非常。
此间有一福禄楼酒家,名字吉利讨喜,又治得一手好烧鹅,且恰座落在护国寺街与德胜门街交汇处,起楼三层,视野敞亮,故而颇得食客雅士青睐,临街的几个雅间是常年客人不断。
这日同往日一样,开张没多久,雅间便都订出去了,二楼三楼散座也多半坐了客人,伙计、茶博士们已是忙碌起来。
正这时,楼下停了一辆马车,可车上的客人却不下来,簇拥马车的一群随扈中一个先一步进了店,向迎过来的伙计要“五福临门”雅间。
这福禄楼雅间也尽起得“吉星高照”“招财进宝”等吉利名字,这五福临门正是其中视角最好的一间。
伙计忙歉然行礼赔罪,道是这间最是抢手,早两天便已定了出去的。
那扈从神情倨傲,闻言便根本不再理会小伙计,径自往柜台上去,寻了掌柜,也不多说,丢出一块腰牌在柜上,只道:“要五福临门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