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慈母心肠,依旧一如既往啊。
不管沈行事有多么不当,这背后有什么不良用意;也不管自己被下人仆妇轻视慢待,有多么愤怒,眼前这慈母一心要护的却只有她的次子,这是她的习惯。
见沈珏神色难看,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嗓子发紧:“珏哥……”
沈珏嘴角上翘,璀璨一笑:“直到今日我才知,伯娘竟是舍不得我的……
宗房大太太满脸涨红,颤声道:“珏哥……”
沈珏已经站起身来,对着宗房大太太如插蜡烛似的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宗房大太太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上前要扶沈珏起来:“这是作甚?”
沈珏却是面上一片清明,推开宗房大太太的胳膊,对着宗房大太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落地,掷地有声,“砰砰砰”。
宗房大太太只觉得浑身发软,心尖一颤一颤,看着沈珏额头青紫,红了眼圈。
沈珏抬起头,额头一片青紫,却是满脸轻松,道:“伯娘上了年岁,怎么好因小侄凭添愁绪?那些念想,还是算了。若是偶尔记得小侄,伯娘说不得还要凭添厌恶,少吃一碗饭,彻底忘了却是省心。日后有械大哥、二哥承欢膝下,伯娘定当长命百岁、尊荣安乐……”
一口一个“伯娘”,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里在滴血。
眼前这俊秀少年带着璀璨笑颜,嘴里却说着世上最绝情、最刻薄的话,让宗房大太太生出几分惊慌之心。
这是谁?是她的儿子么?
看着宗房大太太脸上一副见鬼模样,眼神是陌生中带了戒备,沈珏并不觉得悲凉,反而想笑。
“哈哈”
他并没有克制自己,就这样任由自己笑出声来。
宗房大太太脸色骇白,退后了两步。
沈珏看了宗房大太太最后一眼,毫不犹豫地起身,就这样大笑着出了上房
门外候着的婆子婢子,见沈珏如此神情,都纳罕不已。
这骨肉临别,不是都应该含泪带悲么?这是说起什么高兴事儿,珏少爷笑得恁地开心?要知道珏少爷因太爷之丧,回到松江来,可从没有露出一丝笑模样。
上房里,宗房大太太萎坐在罗汉榻上,泪如泉涌。
晚上,五房那边虽是往来亲近的族兄弟齐聚,坐了两桌子,为沈瑞、沈全、沈珏等人践行,可因是在族长太爷百日热孝中,即便其他人都不是服亲,可有沈珏在,众人就省了酒。
如此就多了克制,少了热闹,倒是消消停停地用了晚饭。
沈珏下午出来前,吩咐小厮将宗房那边的行李都打了包,因此在五房用了晚饭后,就直接与沈瑞留在这边客房。
沈全见状不由担心,悄悄拉了沈瑞到一边道:“明早一早就往码头去,不用劝珏哥回那边住么?”
沈瑞摇头道:“方才过来前,珏哥已经随我去同海大叔与两位族兄作别…
沈全叹气,道:“估计是怕明早临别时舍不得,倒是苦了珏哥……”
宗房客房的意外,沈瑞并未告知沈全,也无心宣扬。不过想着沈珏下午见过宗房大太太后,额头青紫、面上带霜的摸样,就晓得自己的失望落空,宗房大太太肯定又让沈珏伤心了。
沈瑞虽是外人,可对于宗房长辈依旧带了不满。
如今只能往好了想,沈珏经历了这一遭,回到京城也能少几分思乡之情,不用再为思念松江寝食不安了……
山高水长(四)
松江,官船码头。
临着码头停泊着一溜的粮船,松江府每年负担着往内府输送白粮五万石的任务,从今年七月开始,就分几批北上运粮,今天要启程的这一批三十艘运粮船,是今年最后一批次北运白粮的船队。
码头上站着一四十来岁中年人,穿着簇新素色儒衫,眺望远处,面上带了雀跃与紧张。
旁边站着一十四、五岁的少年,不解道:“爹,您这也太郑重了?到底您是长辈,瑞二哥待人极为和气,何至于此……”
“臭小子待会规矩些”中年人瞥了他一眼道:“真以为名为族兄弟,就是兄弟了?那是尚书府公子,没看各房嫡支老爷们都巴结奉承着……”
少年撇了撇嘴道:“不说瑞二哥,还有珏三哥在呢,又不是外人……爹还如对大宾不成?”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庶支子弟、沈珏从堂弟兼昔日族学同桌沈环,旁边这中年人是族长太爷庶侄沈渔。
沈家是松江大户,各房头田亩数加起来,足有万顷,名下就有四个白粮粮长名额。
要说大明开国初年,因粮长一职发家致富的乡绅不是一家两家,不过现下世道不如早年,水路关卡多,衙门里又流行卡拿要那一套,白粮北上耗费过甚
即便朝廷一石白粮贴补一两多银子,可北上水路一直到京城衙门,重重关卡,稍倒霉些,这人情开支就大过于朝廷补贴,不赔都是好的,实没什么油水
这样鸡肋职位,寻常乡绅人家得了,说不得就要折腾得倾家荡产,可松江士绅大族名下都挂着几个,不过是卖人情给地方父母,你好我好大家好罢了。
沈渔也有秀才功名,不过入学多年连乡试下场资格都没捞到一次,就绝了上进心思。族里安排差事的时候,他就接了白粮粮长的差事,即便辛苦些,好歹有沈氏一族为后盾,倒是无需担心会亏空钱米,年底族中亦稍有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