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对面,是台矮几,矮几旁有个旧蒲团,就是小和尚的位置。
小和尚做了个“合十礼”,道:“大师父。”
虽说小和尚由老和尚带大,两人之间有师徒之实,却没有师徒之名。
小和尚口中这“大师父”,是外人对老和尚的称呼。
小和尚早先也常疑惑,老和尚行事随性,为何却避讳“师徒之名”,这两年见的多了、听的多了,多少也猜测中其中缘故。
这寺是王家供奉的寺庙,百五十年来,这寺里侍奉佛祖的和尚,也多是跳出红尘外的王家子孙。
老和尚也不外如是。
虽说一年到头,上山入寺的王家人有数,可瞧着说话做派,上山请安的人身份绝对不低。
若是没有意外,自己身体这个本主,当也是王家子孙。
老和尚虽披着和尚皮,可为人行事更像是偏重儒家礼法。
不与小和尚定下师徒名分,多半是两人是血脉亲人,且差了不止一个辈分。
这也不稀奇,老和尚看着不过古稀之年,可实际上已年近九旬,耄耋高寿。
按照老和尚的说法,西山寺第一代方丈出身少林,是少林“觉”字辈,到老和尚这一代,就是“普”字辈,老和尚法号“普慧”。
到了小和尚这里,老和尚则给他起的法号是“道痴”。
道痴尽管上辈子活了三十年,可对于少林寺也只是晓得当时的方丈叫释永信,范的是“永”字辈而已,至于“普”与“道”中间是相差几代,他还真的不知道。
“背!”待道痴行了礼,在蒲团上坐了,老和尚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吩咐道。
“外君子而内小人者,真小人也。外小人而内君子者,真君子也。道高者不矜,义重者轻害。人慕君子,行则小人,君子难为也。人怨小人,实则忘义,小人无羁也。难为获寡,无羁利丰,是以人皆小人也……”
不过是一百四十八字,对于背了六年书的道痴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须臾功夫,背诵完毕。
老和尚点点头,道:“可达意了?”
道痴想了想,道:“外表君子但内心小人之人,是真正之小人;外表小人内里君子,是真正之君子。品德高尚之人不自夸;义气深重之人轻视祸端。人之羡慕君子,行事却趋于小人,是因君子难当;人之怨恨小人,实际行事也难坦荡,是因小人行事无需拘束。君子难当得到的却少,小人行事自在获得却很丰厚,因故,世人行事都趋向小人……”
道痴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脚步声。
老和尚听了,不由皱眉。
道痴止了话。
西山寺虽无门禁,可能出入寺院的人也都有数。
除了王家宗房来请安的老太爷,剩下的就是山下王家窑村长一家。
毕竟山上老的老,小的小,里里外外各种杂务。
老和尚又是爱清净的,拒绝了王家宗房那边派来的仆从。
村长就打发子侄隔日上山一次,做些扫洒之事。
至于老小二人所需的米面菜蔬,则是由王家宗房那边每旬送上山一次。
“大师父,小人来了。”门外传来男人的哽咽声。
老和尚的眉头展开,脸上露出几分怔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进来吧。”
外面的声音,道痴并不陌生,正是王家窑村的村长王福平。
看到王福平披麻戴孝地进来,素来淡定的老和尚,也终是变了脸色。
这会儿功夫,王福平已经跪倒在地,哭禀道:“大师父,小人老爹昨晚去了……”
老和尚半晌没吭声,禅房里尽是王福平的抽噎声。
道痴早已起身,站在一旁,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握紧了拳头,心里直揪得慌。
老和尚对他有教养之义,那王老爹对他则是抚养之恩。
他在这世上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王老爹。
王老爹不是旁人,正是杂役院的旧主,西山寺的第三人。
前年冬天,王老爹摔了一跤,行动就有些不便利,被村长接下山养老。
道痴有数的几次下山,也多是去王家窑探望王老爹。
虽说王老爹年过古稀,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高寿,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人心痛。
好一会儿,老和尚方幽幽道:“他走的可安生……”
王福平哽咽道:“走的安生。昨晚还好好的,就着两个肉粽子,吃了两角老酒……今早到了饭时,还不见他老出来,小人过去请,才发现他老人家已经去了……”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老和尚长吁了口气,道:“起来,你是丧主,多少事要料理,莫要在老和尚这里耽搁,下山去吧。”
王福平起身,却没有立时就走,而是从背后解下一个小包裹,打了开来。
里面是只梨花木盒子。
老和尚见状,神色有些恍然。
王福平将木盒双手送到老和尚身前,道:“小人老爹早有吩咐,说这个留在小人家也糟蹋,当留给小师父……”
老和尚点点头,转头对道痴道:“既是留与你,就收下吧,莫辜负他一片心意,也算全了你二人数年缘法。”
虽不晓得这木盒里装的是什么,可想起王老爹数年慈爱,道痴不禁红了眼圈,郑重地接过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