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模糊
从段需和有记忆开始,他的童年就是灰绿色的。
孤儿院距离边上那栋私自搭建的民房非常近,人从中间走过甚至需要侧身,这狭长的通道成为很多秘辛发生的场所。夏天这里散发出阵阵尿骚味,院长在墙上写了随地小便罚款五十,但是没有很大的成效。到了夜里还会传来野猫和乌鸦的声音,它们的声音有时候很粗犷,有时候是婉转细长的,但总是听起来很急躁,像在为了生活卖命地捕食。
到了早上一切归于安静。何阿姨打开窗户,他能看到画一样满墙的爬山虎。
那时他相信爬山虎是老虎的一种,他很害怕,每次路过那个窗口,他都紧紧贴着另一边的墙。
有一天开始,他常常看东西模糊,并且害怕阳光。他本来就是乖巧怕事的小孩,就算摔倒了也没什么声音,就趴在地上。何阿姨很晚才发现这件事情。
院长亲自来为他诊断,他拿着一根细长的针挑开段需和的眼皮,凑上前来观察他的眼珠。段需和坐在一张很高的凳子上,翻着白眼,看着院长的胡须中掺杂的唾沫和食物残渣,和说话的时候总是刻意挪动的下巴,像漫画书里老得不行的牛。
“这是要近视了。”
院长做出判断。
这样一来,段需和就失去了看书的机会。
他识字不多,看的是一些0-3岁的漫画书。他也想要读懂更厚的书里的故事,可惜那对他来说就像魔法一样。
院长让他做眼保健操,多看远处和绿色植物,这样就能好起来。
为此,段需和常常去看那一墙的爬山虎。
楼下传来别的小朋友玩游戏的声音,他一直盯着那面墙,他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会痊愈的,他是很听话的小孩。
程欣怡比他大三岁,是个很善良的小女孩,她带来好消息,说等他上学就好了,因为上学时一定要看书,那时候就可以了。
政府安排了对应帮扶的学校,但是每年上学的名额有限,院长优先让健康的小孩去。
段需和是近视眼,他不够健康。
于是他又在房间里看了两年爬山虎。
在爬山虎面前,时间似乎是静止的。
能想象吗,一天居然被划分成白天和夜晚,白天又被划分成上午中午下午,其中还要分为几个小时,小时中有分钟,分钟里又有秒。天啊,难道有人跟他一样受不了漫长的一天,才会有闲心把这一切分得这么细!
直到有一天,妈妈来了。
乔镜华被诊断出来难以生育,原本想过继一个远房亲戚的小孩,可是有亲生父母的终归不太一样,便决定收养。
来到这个偏远小镇的孤儿院是她丈夫段文方的主意,他建议要一个完全陌生环境中的孩子,不然小孩无法脱离过去,也很难融入他们的家庭。
乔镜华对于这些没有什么要求,她只是想要一个小孩。
像他们这样殷实的家庭很少会光顾这里,院长非常热情地招待他们。
他先把最小的一个男孩抱了出来,他有些害怕,不愿意靠近乔镜华,院长忙说:“小孩都是这样的,只要带回去很快就亲近了,他只有两岁,说亲生的他不会怀疑。”
乔镜华把他乱糟糟的领子拉平。
院长看她喜欢孩子,接着推销:“小袁很乖,而且他很健康,上一个像他这样的小男孩待了九天就被领走了。”
段文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小袁身上,他开口问:“有没有大一些的孩子。”
院长说:“有,肯定有。”
他带着他们往里面走,在门口观察里面做游戏的孩子,这个房间里都是四五岁的小孩,一开始有点闹腾,但看到陌生人后都突然文静许多。
段文方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轻轻扫过,问院长:“所有的孩子都在这里了吗。”
院长说:“呃,不是,不过其他小孩年纪更大,而且,可能性格不太活泼,还有……”
他没有往下说。
连乔镜华都突然看了段文方一眼,因为段文方之前没有表现出对小孩的喜爱。
段文方说:“我和我妻子要说几句话,可以吗。”
院长擦擦光亮头顶上的汗:“可以,可以。”
走廊的角落里,段文方对乔镜华说:“我觉得更大一些的小孩更需要被收养,你也听到了,年纪小的是很快会被领走的,但是那些更大的孩子,镜华,你不带走他的话,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感受到母爱。”
乔镜华颇为动容,点头认可了丈夫的话。
他们接着往更里面的房间走,就在这里看到了端正坐着看爬山虎的段需和。
院长低声跟他们介绍:“岑浩,八岁了,也是一个……健康的小孩,而且他,很文静,很懂事,从来不给我们老师添麻烦。”
段文方说:“我们能跟他聊聊天吗。”
院长:“能,浩浩!你出来,跟叔叔阿姨打招呼。”
段需和看起来实在有些木讷,收养人都不太喜欢这样的小孩。
院长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声在他耳边说:“别忘了老师平时怎么教的。”
老师说,要乖,要好好回答叔叔阿姨的问题,千万别说自己那些酗酒的父亲和赌博的妈,问起来就说生病或者意外死的,没人会要烂人的小孩。
不过段文方没有问那些,只问了很普通的问题,平时吃什么,喜欢玩什么,朋友怎么样,老师怎么样,他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乔镜华问他:“浩浩,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呢。”
段需和说:“看爬山虎,我的眼睛近视,老师说要多看绿色植物。”
段文方也拨开他的眼睛观察,和院长不一样,他的动作很轻,身上有很淡的皮革的味道,好像是从他的皮带上散发出来的。
他说:“这么小就近视?去看一下医生,真的近视的话,叔叔给你配一副眼镜。”
说完才看向乔镜华,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乔镜华蹲下来很温柔地抱住了段需和。
上学的时候,老师带他们玩游戏,踩影子,她说影子就像名字一样,都是一个人伴随人一生的,所以像魔法,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段需和却觉得不对,因为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是可以改变的,他就从岑浩变成了段需和。真正有魔法的是妈妈,因为妈妈改变了他的名字,也改变了他的生活。
她说,“和”是他的性格,“需”是因为她需要他。
而他也没有近视眼,那是由于营养不良带来的干眼症,很快痊愈了。
段需和回家烧饭,模仿谈月梨的手法,加米,加土豆,加点酱油。
谈月梨这时候回来了,手里还握着把豆角,洗了一下,打开锅剪了进去,水开她摆了四个碗,挨个倒进去,给自己的只倒了一半,她的胃口小。
段需和以为没有人告诉她,便跟她描述了爷爷的情况。
谈月梨头也没回,就像平常一样说:“我知道,丁婶跟我讲了,所以我没加水。”
她有她自己的应对之策。
段需和骑着隔壁借来的摩托车,带谈月梨一块上医院,路上她趴在她肩膀上说:“我妈死的时候跟我说,她很饿。”
她大概在谈论自己的经验,可能想让段需和不必太担心,因为他的脸色比她还白。
过了一会儿说:“那个时候我爷爷就很老了,人老了就会死。”
段需和不知道怎么回答,风太大了,抽在他脸上,眼泪流出来没有几秒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