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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013年的春节来得格外晚。路继宗十八岁了,两年前初中毕业,考上一所民办职校,本来说好了就业方向,要去广东的日资汽车厂做装配工,至少三千元的工资,却在寒假时接到通知,因为校长携款潜逃,学校关门大吉。每逢冬天,这座山水环绕的南方小城,就阴冷得让人从骨头里颤抖。狭窄的街头充满垃圾,雨天溅满泥土,满大街都是《爱情买卖》或《最炫民族风》。家门口是钟点房小旅馆、网吧以及麻辣烫,他能叫出每个店主的名字与外号。他没怎么去过外地,哪怕连出省旅游的机会都不曾有过——除了十一岁那年,跟着妈妈去了趟大城市。那次经历毕生难忘,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摩天巨楼、车水马龙的高架立交桥,还有进出着奔驰与宝马的别墅,妈妈在他的耳边说:“继宗,你爸爸就住在这里,他会带着我们过上好日子的。”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爸爸。打从生下来的那天起,他的世界里就只有妈妈与外公外婆,看见别的小孩都有爸爸,他才产生这个疑问,答案却是——你的爸爸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抛弃了你和你的妈妈,这辈子都不要再想见到他了。七年前,路继宗才知道父亲的名字,那是一张身份证复印件,地址就在眼前,这栋有钱人的大房子,却早已人去楼空,只有个年轻女子留在门口。她是爸爸的表妹,有张漂亮却冷艳的脸。原来爸爸已经失踪了,这栋房子也换了主人,没人能帮到他们,尽管她也给了妈妈几千块钱。妈妈失望地带着他回了老家。多年以来,她在街头摆大排档维持生计,竟把儿子养到了将近一米八的个头,眉骨上方的前额,有块浅浅的青色胎记。网吧对面的桂林米粉店里,有双眼睛正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那是个中年男人,留着普通的发型,脸庞也很难让人记忆深刻,苍白的脸上没有半根胡须,很容易就在人群中被淹没,唯独额头有块淡淡的青色印记。他刚吃完辛辣的牛腩粉,点起根烟看着马路对过,网吧的玻璃门后边,瘦高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鼠标已紧紧握了两个钟头。两天前,他坐着长途汽车,混在春运回家的人群里,第一次来到这座肮脏的小城。七年来,他没坐过一次飞机,自从火车票实名制后,他也没再上过铁路了。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花钱买别人遗失的身份证,年龄与相貌都与自己相仿,至少能住在小旅馆或出租屋里。他在许多地方看到过自己的通缉令,每次有警察走过身边,一开始惶恐不安,后来也就镇定自若了,顶多把额头胎记藏起来,反正颜色很淡不容易被察觉。他在许多地方漂泊流浪,原来身上还有笔现金,耗尽后只能打工为生,饥一顿饱一顿的。他曾几度冒险回到那座大城市,甚至开了家小小的音像店,不过是以此为障眼法,做些违法的生意。三年前的深秋,有个男人突然闯入——他认出了这个叫黄海的警官,立即疯狂地往后逃去,当他冲到一栋还未完工的楼房,感觉后面的警察已掏出手枪,便不顾一切地飞了出去,哪怕当场摔死也比被逮住强。他居然跳到对面那栋楼里,黄海却坠落到了楼下。从此,他又背上了一条人命。他的名字重新出现在通缉令上,许多车站与银行门口又有了他的照片,数年来的逃亡生涯,已让他变成了狡猾的兔子,很难再让他犯下上一次的错误。唯独有一次,他难得地坐了回公交车,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少年。少年似乎认得自己,随后他也认出了少年。那次真的好险,要不是公交车正好到站,再加上车里实在拥挤,就要被那个叫司望的小子抓住了。而他沦落到如今这样的下场,不就是拜这位男孩所赐吗?八年前,第一眼见到司望,他就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后来,他又见到了这个孩子的妈妈,更是每夜都被噩梦惊醒。让他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孩子来到他家,竟成了自己的养子。难道就因为他和妻子没有过孩子?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孩子,可他在三十岁前却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也曾经让别的女人有过身孕,怎会那么快就成了个废物?他一直在寻找原因——直到有人把含有lhrh的药瓶,也就是促黄体生成素释放激素放到他面前。

他才明白这些年来始终都被妻子进行着药物阉割。刹那间,他就想杀了她。哪怕他从未相信过那个孩子,同时认定叫马力的家伙,其实是个卑鄙的野心家,但为了向妻子复仇,他必须按照马力的计划行事。于是,他让妻子的家族企业破产,顺便转移了几千万的资产。就在他庆幸自己成为千万富翁,准备拿这笔钱大展宏图,甚至预约去日本做手术重振雄风,却已坠入了致命的陷阱。2006年初春,短短几周之内,他也宣告破产了。祸不单行,前岳父带刀找上门来,他在搏斗中死里逃生,却让对方躺倒在血泊之中。亡命天涯的通缉犯之路……多年以后,他不断回想人生,回想十几岁时那个女孩,还有高中时代同寝室的兄弟们,以及1995年的屈辱、嫉妒与仇恨。他不是没想过自杀,无数次站在楼顶或河边,想纵身一跃就此了结,大不了化作一摊肉泥,被当作流浪汉扔进火化炉,或被警方确认真实身份,上报为通缉犯畏罪自杀案件告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每到此刻,他就想起那个男孩,原本叫司望,后来改名谷望,现在大概还是叫司望,已经十八岁的孩子。因此,他决定自己不能死,他不是没有这个勇气,而是事情还不能就这样结束。他必须要从司望的身上找到真相,这是他继续活下去的第一个原因。还有第二个原因。寄人篱下、倾家荡产、颠沛流离……被警察抓住枪毙,或许都不再算是什么了,而他心底最最遗憾的是——这辈子就注定孤苦伶仃,不会再有一个孩子来延续我的基因了吗?想起十八年前分手的女友,她可是大着肚子被自己打发走的,也是他强烈要求女人把孩子打掉,还给了一大笔钱作为分手费。现在回想起来,他真想一刀捅死自己得了。2013年的冬天,空气几乎都要冻成冰了。若不是在他的通信录里,还留着她的一个地址,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来到这座小城。来到那栋破烂的居民楼前,见到曾经卿卿我我的她,早已从十多年前的窈窕女子,变作臃肿的中年妇女。他几乎要忘了她的名字,却如此清晰地涌上来——陈香甜,包括十九年前初次见面的情景。昨天,四十岁的她带着个瘦长少年出门,看起来已有十七八岁,脸形与五官都有几分熟悉,只是眼神忧郁而死气沉沉。少年的额头也有块青色胎记。男人的心头猛然颤动,偷偷地打开这家的信箱,发现了孩子的名字——路继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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