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
“可是你自己呢?”章锦绣问她,“你怎么想的?也打算找个人嫁了,在村里过一辈子?”
方知雨不说话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再看吧。”随即她转而跟章锦绣说,明年春天,如果老师还需要茶,她可以帮她去跟茶园的新主人问。
章锦绣听完,又用那种令方知雨觉得心虚的、满是担心的眼神看着她,说别人的茶,她不要。
然后她们继续吃饭。
等吃好、喝好、休息好。到了夜晚,方知雨简单地洗漱完,熄灯准备睡觉——
跟章锦绣同床。
到一起躺在黑暗中了,章锦绣才问她之后打算做什么?真的不考虑离开这里?
离开又去哪里呢?她麻木地问。
去宁城啊,章锦绣说。你读书那时不是一直想去吗?
确实,在中学读书时她就在作文里表达过对宁城的向往。白日梦是以后功成名就,成为一个导演,去大城市宁城工作、生活,拍电影。
但现在,她只是笑一笑,说,再看吧。
“那我发信息跟你说的事呢?”
章锦绣发来的信息她没回的那部分,是她说丈夫有个远亲,给黄山某个茶牌做代理,在宁城开茶行。生意说不上好但也不坏,起码落下脚了。现在筹备开分店,想跟风把公众号做起来。却连续几个人离职,缺人手。
“他们想找店员,而且最好是能帮他们写茶叶评鉴的。我怎么想都觉得你合适。”章锦绣说。
方知雨用沉默回答了这个提议。
章锦绣没有立刻终结沉默,只是陪她安静地躺在黑暗里。好久才说:
“你还年轻,世界是你的。”
《天堂电影院》。有人说这是导演拍给电影、拍给故乡的一封情书。故事里,少年在彷徨的时候,他最敬爱的电影放映员就是这么劝他:
“离开这里,去罗马吧。你还年轻,世界是你的。”
方知雨在悲恸中枯萎的心终于再次微颤。但她还是故作轻松: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电影对白,老师。你这算不算为赋新词强说愁?”
“是啊,我就是堆砌文工了。”章锦绣说,“但是你要去宁城吗?离开这里,不要回头,不要写信,不要因为思乡而放弃。等你在外面安稳了、找到自己了,走过这一关,再回来?”
那天晚上,因为章锦绣的话,方知雨在黑暗里辗转反侧。但她终究没有在第二天跟老师说,好。
几天后又收到章锦绣的电话,问她想的怎么样了。
“还是算了吧。”
章锦绣听到这句显然焦急起来。又或许是隔着电话,更容易说出真心:
“方知雨,反正你也没茶种了,还留在这个小地方做什么?”章锦绣说,“是你自己在作文里写的,想去外面的世界!你说你会做个导演!”
方知雨被戳中软肋,也生气:“那你要我怎么办?变成这样是我想的吗?!而且外面的世界就一定好吗?还做导演?我怎么做导演?!”
“我怎么做诗人,你就怎么做导演!”
“那我在家里也可以做啊!”
“你确定?”章锦绣说,“你好好回忆一下,16岁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想离开?”
16岁能为什么?16岁认为前方一定花团锦簇。一阵春风起,她也能为此奔跑。
但现实不是那样啊。现实是眼睁睁看着新鲜走向腐坏、彩色褪为灰白。现实是亲的留不住、爱的做不好——
回望之时,只剩一片云雾。
她没说这些,只是说:“我不会把我的猫留下,独自走掉的。”
猫是个很重要的原因,但同时也是个借口。然而电话挂断没多久,章锦绣就来给她回音。说她问过了,猫店上可以养。不能上火车,那就坐汽车去。她有熟人开车去宁城,捎上她就行。猫很重要,但不是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
离开的那一天是个很平常的工作日。章锦绣要上课,所以没来送她。只是给她发了信息,祝她一路顺风。还说到了宁城,回信给她报个平安。
她回復好的。迟疑片刻,还是写,老师,一直以来谢谢你。
这信息发出后,方知雨就掉了眼泪。泪水把好运来的头毛打湿,它一脸聪明、仿佛通晓人性一般望着她。
方知雨抱抱好运来,带着泪打开老友的对话框,告诉她:
“汪润,我今天离开老家了……去宁城。”
……
“不尝尝看吗?”见小姑娘一直盯着茶发呆,杨喜问她。
从回忆中抽离,方知雨这才满心珍惜地端起洁白的茶盏喝上一口——
好茶。
晚餐。杨喜的老友亲自下厨做大菜。龙井虾仁自然位列其中,还有腌笃鲜、春笋步鱼、蚌肉烧菜苔……再加上青团,恨不得把杭州的春天全端桌上。
众人一边等菜一边谈美食,说起方知雨家乡有道一品锅也算鲜香,还说皖南是好地方,粉墙黛瓦,青石板路,小桥、流水、人家——
“诗中不也这么写吗,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谭野说。
方知雨想,这诗才不是称颂。而是汤显祖说像徽州那样商人尽出、满是铜臭的地方,他可没什么梦想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