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4节
日盘虬于他心头的到底是怎样的苦痛。他并非不承公主的情,只是这份情无法报答。不能报答的恩情,对于已经一无所有宋也川而言,实在太过于沉重。
马车的速度自然是比步行快上许多,不过三四日的功夫,便走完了他一个月才行完的路。越往南走,天气便要更热上几分。在和这位大梁公主同行的日子里,他也渐渐窥视到作为天家公主所拥有的奢华生活。
宜阳公主喜欢用香,光随着马车的香炉便有六个,各自有不同的用处。有鎏金浮雕花卉纹的、有瑞兽钮象耳的也有漆金粉彩的。香料也从百濯香再到千步香,林林总总二三十种,随着不同的天气和心情,公主会选择不同的香料。
还有各式迎枕、锦衾、搭被,以及每日都不重样的衣服首饰。
公主出门后也带了很多书,她每天都会随便翻出几本来让宋也川讲。她似乎是个听话的学生,只要宋也川开口,她便会变得很安静。只是经常走神,偶尔会听得睡着。宋也川知道她不喜欢这些枯燥的知识,可为了他,她也忍耐了下来。
宋也川并不擅长接受来自于他人的善意,只因这样的善意常常伴随着莫名的利用。他不介意利用,甚至对这种利益互换感觉欣然,唯独在公主面前,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没有来由的善心。
温昭明想得并没有宋也川多,她每日里听宋也川沉静地背书,觉得很安逸。听惯了太学里呶呶不休的白胡子老头们大放厥词,安静谦逊又博闻强识的宋也川,常常能让她联想到眼眸清润的小鹿,赤诚又干净。
她知道他的倔强执拗,故而在他讲到一半的时候,她有时闭目假寐。以为他会借机躲懒,没想到他浑然无觉般依然会继续地讲下去,他的声音像是沉静流淌的溪流,让她闭着眼睛竟真的睡去。每次醒来时,都能看到他抱膝看向窗外,那双雾霭空濛的眼睛里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他每日吃得极少,略动几箸便停了,她以为他是担心在自己面前失仪,于是让他自己找地方独自用饭,但宋也川依然吃得很少。
他没有求生的本能,也不会求死。这副如霜如雪的身躯之中,是千疮百孔的魂魄。她只能让他活着,却不能彻底让他重获解脱,也无法让他的灵魂重新振作起来。
十一月二十,二人平静的日子终于被打破,马车驶入了浔州界内。这里是宋也川流放的终点,也是宜阳公主封邑最西侧的边陲小城。流放在这里的人,大多是从事徭役、修筑防御工事或者开垦荒林。一旦被流放到这里,除非有皇上的恩旨,又或是大赦天下,不然一生都不能踏出浔州城半步。
马车停在城门外,公主要前往更南边的封邑。她悬腕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行字:“这是我府邸的地址,有事可以给我写信。”接着,她对着宋也川伸出手:“我也兑现我的承诺,你的书我会替你保管,等你亲自取回。”
宋也川缓缓将怀中的黄卷放在了温昭明面前的桌案上,又把公主写的字条收入袖中。
“多谢殿下。”
温昭明的身子倚在迎枕上,她的眼珠灵动而娇柔,她拿起了那本书,又抬起头看向他:“过得开心点。”她说了一句宋也川没有想到的话。
这句话苍白无用,但温昭明很想说。
宋也川抬起头,宜阳公主的目光正落在他脸上,他立刻垂下眼帘。只是方才仓促一瞥之间,他已经把公主美丽姣好的容颜记在了心里。他轻轻点头:“是。”
下了马车,宋也川沉默地向前走去。他知道公主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可他不能回头去看。
公主府中那个惯爱穿黑衣短打的中年侍卫和他一起走到了城门口。这一段时间来,宋也川已经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叫霍逐风,是公主近侍。平日里少言寡语,但非常踏实可靠。
霍逐风浓眉凤目,皮肤黝黑,眼中暗藏精光,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人。他和宋也川一道走到城门边,亮出公主府的令牌。城守立刻对着他抱拳,霍逐风对着那伍长耳语几声,那人若有所思的探究目光便向宋也川飘来。
等霍逐风走了,伍长阔步上前,先是对他上下打量一番,从施施然说:“来人,把那个叫宋也川的,带去城中的书堂。”
在宋也川的印象里,浔州是流放的偏远蛮荒之地,这里的居民绝大多数都是罪犯,怎么会有书堂?
那个伍长看出了宋也川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立刻仰起头,把胸膛高高的挺起,颇有几分洋洋得意地说:“浔州是宜阳公主殿下的封邑之一,三年前公主曾下旨意,封邑之内以州府为单位,设立书堂,在城中居民之中选取才德兼备之人做师者,哪怕是罪臣之子也可以在此读书。甚至,书院还欢迎女学生一同读书。公主殿下说,愿浔州城可以广纳寒门之子,让他们立德正身,堂堂正正做人。”
三年前,藏山精舍中,宋也川曾对前来躲雨温昭明说过同样的话。
如今,藏山精舍已经毁于一旦,年少狂妄的许诺早已随着他的傲骨一起被廷杖打断,宋也川以为藏山精舍的魂也随着颓圮的墙垣彻底烟消云散。但在这个远离常州千万里外的边陲小城,有人继承了他昔年的夙愿。
她是温昭明,是大梁举国之珠,是盼睐倾城的宜阳公主,她靡丽璀璨,风华万千。但在浔州,人们口口传颂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纯心。或许他们从来都没有机会见到公主的真容,或许公主并不知道有他们的存在。尽管如此,哪怕是这样一个守城的小卒,都真心实意地爱戴她。
堂堂正正做人。
今生今世,他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吗?
宋也川不知道那些罪犯们听到这句话是什么心情,袖中的手微微发抖,他此刻眼尾微红,心绪难平,只欲痛哭一场。
他袖中藏着公主亲笔写的字条,上面似乎还带着她指间残余的温度。宋也川过目不忘,也自知自己不会写信给她,更知道若是被发现,会惹来无穷后患。可这张用梅花小楷写就的手书,他舍不得扔。
浔州城比宋也川想象的要繁华,至少走进城中时,他觉得像是来到了京郊附近的小镇一般。城中也有茶楼、酒馆各式作坊甚至当铺。领宋也川入成的伍长说:“这里面有不少人都是流放期满后,从贱籍重回良籍的,他们对这里已经产生了感情,便在城中定居了。大部分罪犯都在城外的荒地上劳作,入夜之后才回,而在城中你能碰到的绝大部分都是良籍。”
街道自东向西延伸开来,赶着毛驴、骡子拉货的货郎与挑着扁担贩卖货物的小商贩络绎不绝,远离了政治漩涡,没有人能够把手伸向这处素来贫瘠的城市,这里竟然比土地兼并严重的江南某地,过得还要好上一些。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伍长带着他走进一个长长的巷子中,浔州常年炎热,巷子两侧的墙壁下面已经在经年累月间长出了一层青苔。有地锦密密实实地爬了一强,伍长站定了身子,指着前面的一处院子说:“这就是城中的学堂。”
里面有孩童读书声隐隐传来,伍长对着里面说:“陈义、段秦,请你们先出来一趟。”他的语气明显要恭敬些,哪怕到了浔州这样的偏远之地,对于读书人的尊敬已然刻在了骨子里。
“来了来了。”只听一阵脚步声,有人将书院的门从里面推开,走出来的是一个脸膛黝黑,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见这个伍长,对着他拱手:“刘伍长,有什么事吗?”
刘伍长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宋也川的方向:“他以后就和你俩一起教学生读书,我记得你们住的院子还有一间空房子,让他和你们一起住。”
陈义是个大嗓门,立刻说没问题。他把目光落在宋也川身上,目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