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天如醉
一只丑陋的右手,五根手指,关节扭曲,仿佛都是被生生碾断后,再千辛万苦地长好的。
此刻,这只手在剧烈的颤抖。那种幻痛几乎传达到整条手臂,渗进每颗骨骼。一只手,换两条命,真的值得么?不,其实不值得。他阴暗地想。如果我死了,还比现在舒服得多。
他仿佛又看到程雪时跪在他跟前,一边颤抖,一边为他摘模糊血肉中碎裂的骨茬;但他永远回忆不起程雪时的表情,因为他什么也看不清,疼痛令他眼前一片模糊,口中的木板险些被他咬裂。
幻痛渐渐消退了,他缓缓站直身体——他又重新回到人间。大黑暖热的舌头舔了舔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他虚弱地笑了一笑,拍了拍他的脑袋。
十丈远处,他遥遥望见一抹红影站在那里,牵着小红马的缰绳,似乎还在翘首等候着他。
他牵着大黑的马缰,也缓缓向前走去。
本是两看两相厌的二人,缘何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是了,当初就不该救他的。在这小子美丽的皮囊下,有着与他和程雪时截然不同的东西——那种居高临下的冷酷。
他走了过去。脸色因为幻痛而惨白,可他甚至含着一点讥诮,微微笑了一下。
而阿诵抿了抿嘴,转开眼睛,恰好躲开了那个微笑。
天如醉,京师最好的酒楼。招待的客人,除却富商巨贾,就是贵人名流。王得意趴在大黑的背上,抬起困倦的眼皮,想道,真不愧是天皇贵胄,就算下榻,也要选最寸土寸金的地方。这地方有什么稀奇?他也来过。
不过他只是微微一笑,从大黑背上跳下来,将缰绳递给满面堆笑的小二。
“客官的马吃什么有什么讲究没有?”
王得意眨巴眨巴眼睛,示意自己没听懂。于是那小二又笑道:“和您一块儿的那位客官,”——他对着门内柜台处努了努嘴,“说他的那匹小红马,只吃玉米和黑豆的。那您这匹——?”
正在前台选好房的阿诵突然听见一阵爆笑。
他转过头来,只见到王得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接着,他留心去听,又听见王得意指着大黑笑道:“寻常百姓吃得了几两精米?畜生吃的倒比人还好了!我这匹马倒不娇贵,有什么吃什么就是了。”
一门之隔,阿诵那张欺霜赛雪的秀面当真是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心里知道王得意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呢!要是放在平时,依他的脾气——
他从鼻子里出了极重的一声气,转身便走,心想,他不是生我的气,看我不顺眼?叫他自己挨个房间敲门找去吧!我却是要睡了!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很快落空了。
当他面无表情地检视过屋内的卫生、脱去外衣、准备躺下睡觉时,他极佳的耳力又捕捉到楼下堂内的说话声——又或许,是那个人故意大声嚷嚷的,只听得——
“你们这儿都有什么招牌菜?”
——是王得意的声音。
“回客官,我们这儿招牌菜可多啦!素菜有汆银耳、烧冬笋、柳叶汤;荤菜有水粉汤圆、江鲜鲢鱼、清蒸扣肉、拌熏鸡丝!您要是吃饱喝足了,想来块糕点清清口?我们这儿还有巨胜奴、酥黄独、十景点心、糯饭雪花糕!客官口渴想喝茶,我们这儿有庐山云雾、信阳毛尖、雨前龙井;客官若想小酌一杯,山西汾酒、剑南烧春,我们也管够儿!”
——是小二在报菜名。
“那就你刚才提到的这些,一样儿来一道吧。”
“客官,那这饭钱——”
“记在那个红衣裳公子账上。”
“好嘞!您请好儿吧!”
“哦对,茶不要。只要酒。山西汾酒,剑南烧春,各来三壶。”
“汆银耳、烧冬笋、柳叶汤、水粉汤圆、江鲜鲢鱼、清蒸扣肉、拌熏鸡丝、巨胜奴、酥黄独、十景点心、糯饭雪花糕各一道!山西汾酒、剑南烧春各三壶——!”
这时候天还没黑透,仍算不上扰人清静——横竖王得意要扰的不过是那一个人的清净。而且很快,那个人就已经走出房门,站在二楼的栏杆边,冷冷地看着他了。
“呀!童公子,我以为你已睡了。”王得意那虚伪惊讶的表情中闪过一丝狡猾,叫人恨得牙根痒痒……他就是故意的!但他很快又笑了,“下来一道吃点儿?”
不吃!阿诵很想甩下这两个字便走。但转念一想——天如醉的菜色于自己来说虽也说不上是什么珍馐……可口味也算不错,凭什么全留给他啊!
思及此,他又“登登登”地走下楼,冷笑一声,掀袍坐下了。
菜肴很快就被小二殷勤呈上,王得意是下了狠心要宰他,杯盘碗碟摆了一桌子。阿诵冷冷看着,只见王得意搓了搓手,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他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恼怒,竟也忘了自己随身带着的玉箸,抢过桌上另一双筷子,也跟着吃了起来!
吃,不光要吃,还要喝酒!
什么山西汾酒,还是剑南烧春,此刻统统来不及细品。两个人像是较起了劲,对着拼起酒来!区区三壶,很快见底。阿诵的脸上烧起两团红云,他喝酒向来上脸,但此刻居然还没有醉,只借着三分酒劲,一拍桌子!
“小二,酒!”
小二脸上的笑变得有些维持不住——酒鬼在这里闹事是寻常的事,只怕这两人撒起酒疯,在店内打砸;他转着眼珠求救地看向柜台看账的掌柜,掌柜却给他一个肯定的眼色——笑话!先不说那个泼皮无赖似的家伙,就说那红衣服的少年,看穿着就知道非富即贵,订房点菜,也都出手阔绰,还怕他砸几样东西?砸了才好呢!正好多叫点损失。
小二得了首肯,一溜烟去拿酒。这回拿的是两瓮五年女儿红。
“我请王公子喝酒。”阿诵冷冷道。
“童公子也请。”王得意笑着说。
这两个人谁也不服气谁,话音刚落,已经各自拍开酒封!
“这一杯敬你!”少年咬牙道,一仰头,玉白的酒盅在朱红色的唇间一抿,接着翻过来亮了个杯底。
“我也敬你!”王得意“哈哈”两声,猛地一扬脖,也是一杯。
“再来!”
“自然!”
二人你来我往,已经连下了十杯。王得意又道:“这么折腾着又要倒酒,又喝得不痛快!”
“那你想怎么样?”阿诵死死盯着他,眼珠不错一下。
“不如我们对着酒瓮喝就是了!”
“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二人一同拿起酒瓮来,对着瓮口狂饮起来!喝且喝着,眼睛还要一刻不停地剜着对方,仿佛就能这样把对方看醉看死也似。不过论起烂醉的经验,显然是王得意更多,他喝光时也早阿诵一步,重重将空了的酒瓮往桌上一擂,又一抹嘴,眼睛还盯着对方不放;那边厢喝得面上红艳艳一片,有如海棠春睡,喉结急促滚动了几下,才喝尽最后一滴。
“你服不服!”王得意似乎已有醉意,口齿略有不清,但初初醉了,还能再喝。
“我、我……我不服!我凭什么!”
“你……哈!你还不服……”王得意似乎把这莫名其妙的拼酒丢到脑后去了,自顾自又拍开一瓮,骂道,“你这毛没长齐的小子!不过……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嗝……姿色……才叫我……叫我……为你驱使!我当年学剑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出生没有!”
“呸!”阿诵红着脸骂了一句,可昏昏然的脑子也想不明白,自己掰着手指头较起真来,“我……我五岁学剑!到今年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