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出关
一匹枣红烈马,飞驰在出关的官道之上。
北风如刀,寒夜似铁,在这熔银般的冰雪世界中,唯有这匹红马、马背上的红衣人,扎眼得如同雪地红梅、又或是一簇风中狂舞的火苗,逆风而行。
在这一人一马身后,远远甩在后面的蹄印很快又被风雪吹散、掩埋。红衣少年拽了拽兜帽,兜帽之下,一条围巾将口鼻掩得严严实实,他一路上所呵出的水汽浸透了口鼻处的围巾,又被寒风吹作冰晶,凝在织料的缝隙之中。
但他依旧没有耽误一时一刻。等小红马打着潮湿冷冽的响鼻停下脚步的时候,他也已经发现了一间开在关口的小酒馆。
在这样的大雪天出关的人本是少数。可这间酒馆,依旧算不上门庭冷落——或许是因着,它是方圆几十里内唯一的一个落脚之处。朝廷“灭侠”七年有余,风雪之中出关的人,本就大多数是亡命之徒,于是这间酒馆之中,也坐满了亡命之徒。
少年将小红马在马厩拴好,自顾自走了进去。
酒馆之中,灯火通明,角落里燃烧着“哔啵”作响的火盆,和室外一比,此处简直算得上一个桃源!
他一走进来,满室的喧嚣静了一静;渐渐的,说话声和其他响动声又慢慢响了起来。在或光明正大的目光或暗自打量之中,少年已经面无表情地走到了柜台前。
此处的掌柜是个魁梧的八尺大汉,少年看他时,还要仰着脖子;当然,也就是因为掌柜是这样的人物,这间坐满亡命徒的酒馆才能有这么样的安宁。
“要一壶烧刀子,一盘酱牛肉。”少年一开口,声音有如金玉相击,语声清冽,“我的马在马厩,你们喂的时候记得,它不吃草料,只吃黑豆和玉米。”
他说话时,整间酒馆的声音都略微静了一静。他说完话时,酒馆内爆发出一阵狂笑。
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身量虽高,却不说多么魁梧,看起来不像习武之人,倒像是个读书的秀才。尽管一个秀才不会冒着这样的风雪出关,众人的心里却盘算起这样那样的乐子——于他们这样黑道上行走的人来说,这么一个清秀得几乎有些女气的、雪娃娃似的红衣少年,怎么不算是个乐子?
“我说老于!给他上一碗米粥算了,我瞧着,他还没到能喝酒的年纪呢!”
他话音刚落,大堂之内又是一阵狂笑。现在,酒馆中所有的眼睛都专注地望着少年,那之中有赤裸裸的打量与赤裸裸的恶意——他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单薄少年,又养了这样一匹娇贵的马,看那衣裳料子也远非凡品……怕不是个没头没脑的富家公子?不管是绑做肉票,还是直接杀人越货,都是一笔不菲的钱财。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酒馆中众人的猜想一般,少年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物事——“当!”一声,掷在了柜台之上!
他雪样的一只手一闪而过,众人看清,那破旧的老木头上,分明放着一锭金子!
金子!
断断续续的笑声一下子又静了,所有人的目光,又盯着那锭金子。
掌柜的目光也望着那锭金子。
尔后,他一抬眼,只见少年乌溜溜黑琉璃似的眼睛也望着他,他猝不及防,一下望进少年的眼瞳深处,他没来由感到一阵底虚——可是这样的少年,能有几分能耐?他把那阵瑟缩当成了自己的错觉。
他已经出手!比任何人都要快!
掌柜老于五年前在关内时,是大名鼎鼎的“铁手飞鱼”,这名号一在乎于他的独门铁掌,二在乎于他出手的速度!他一掌打出时,对手若要躲闪,已然不及,对手若要硬抗,就要受不小的内伤。是以这一掌打出时,本该是万无一失的。
本该是。
眼前的少年似乎一动不动,他的铁掌本朝着少年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而去,却在半程拐了个弯——拐了个弯?他悚然望去,肩膀后知后觉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少年两根手指点在他的掌心,如同摘叶拈花一般,已不费吹灰之力挡住了他的去势——二人内力相冲,少年岿然不动,他却听到了清晰的骨裂声响。
一片死寂之中,他听见少年清凌凌的嗓音。
“你很脏。不要碰我。”
少年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如果说有,也只是一种淡淡的厌烦,他收回手,从怀中又取出一条手帕,将刚刚与老于接触过的两根指头的指尖擦了又擦,直到白皙的皮肤微微泛红,这才将手帕一并丢了,任它飘飘悠悠地落在脚边。
“兀那小子!泰山十三连环腿求教!”
“在下铁索钢刀刘铁桥!”
“说那么多名号有屁用!宰肥羊才要紧!”
一时间,酒馆之中破空声频起!少年忽而化作一道红影,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知道,他不光出手极快,而且下手极狠!明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脚边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七个人,而这七个人,还没有一个碰得到他一片衣角的!
胜负只在一瞬。
一瞬过后,酒馆之中,便只有少年一个人站着了。
“所以我的烧刀子和酱牛肉呢?”
半晌,他突然说。
掌柜老于思虑再三,才从柜台下面爬了出来。骨裂的疼痛使他满头大汗,但他还有一只左手能用,他一边一叠声应着“有,有……”,一边用那只还能用的左手为红衣少年上菜。少年已经在左挑右选之后勉强选了个还算可以入眼的座位坐下,旁边倒着的一人便十分自觉地就地一滚,滚到了屋子对面。
老于不敢请走这尊大佛,也不敢怠慢:盘中的牛肉片垒得冒尖,烧刀子上了三壶——还有那锭金子,又被他哆哆嗦嗦地放回少年面前。少年瞧也没瞧一眼,自顾自从身后背着的小包袱中寻出一双玉箸,就着暖身的烧刀子吃了起来。
酒馆之中只有他的玉箸与粗瓷盘子碰撞的细微声响。
“客官……吃、吃得还好?”
少年吃光了酱牛肉,只喝了一壶烧刀子。他本是雪样的肤色,又穿一身红衣,在极艳丽扎眼的颜色中,衬得肤光胜雪,这时他喝了酒,在雪肤之上又蒸腾起两片红云,平白添了几分可亲的娇态,只是他的眼神还是冷而平静的,他一点也没有醉。
听到老于谨小慎微还赔着笑的声音,他不置可否地歪了歪脑袋,又用自己的手帕擦了擦嘴,才道:
“我还要找一个人。”
“客官尽管说来。”
“王得意。你们听说过么?”
老于神情茫然,不由得想道,这是谁?是哪个泰斗巨擘么?劳动这样武功非凡的少年亲自来关外找他?
满地的人,昏着的,醒着的,也没有一个敢吱声。
少年似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满室的目光又一次集中在他单薄的身形上。
“罢了。若是这么容易找到……”他嘀咕了一句,将小包袱重新甩回肩膀上,走出了酒馆,牵起他饿着肚子的小红马。他的手拍了拍小红马的脖子,自顾自同它说道:
“樱桃啊樱桃,委屈你饿肚子了。”
说罢,一人一马,重又走入到关外的风雪之中。
酒馆之内,老于骂骂咧咧地直起腰来,只见那破旧的木头桌子上,仍旧静静地放着一锭金子。
少年从官道上一路向北,终于在第二日的正午走到了关外。
官道的痕迹彻底消失在雪中。昨夜下过一场新雪,他放眼望去,只有一片无尽的冷白,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也是这场新雪,掩埋了行人的踪迹,四野荒无人烟,蓝天与白雪相接,在这寒冷摄人的冰雪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