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
“好”,跟达西打了声招呼,晏观也不知有何事可干,又站到了朝戈身后。
“去那儿坐,隔半个时辰倒壶茶。”
晏观于是在软垫上坐下,盯着滴漏数时间。他虽然是普通人家出身,没侍奉过什么高官贵族,但礼法规制还是懂一些的。
没听说侍从还能在主君面前坐着,也不用自己笔墨伺候,只需要隔半个时辰倒壶茶吗?看起来倒像是给留下自己找个由头?
晏观晃晃脑袋,心说想到哪里去了。半天没琢磨明白,于是归咎于兀甘礼俗不同,并不似梁朝有那么多规矩。
晏观就这么在书房陪了朝戈一天,晚间出去一趟做了饭,拿来朝戈也很及时的吃了。晏观越发觉得是之前那些饭菜不适口才让主君食欲不开的!
书房里的烛火又换了一遍,晏观拨了拨茶炉前炭火,往前凑了点。
书房好大,燃了一圈的炭盆也不见得暖和,晏观哈出口雾气,搓了搓手,将领口攥紧了些。
朝戈越过书册,抬眼看去,官发的厚衫也不算薄了,怎么看着还这么冷?
“格其”,朝戈唤了一声。
外头进来一个侍卫,晏观见过许多回了。
“主君吩咐。”
“多拿两炭盆,放我前面。”
格其下去搬炭盆,晏观也提了水壶过来给朝戈添上。
炭盆搬来正放在朝戈前面,晏观坐在侧边,自然也沾了光,这下倒是暖和多了,晏观不动声色地拖着垫子靠近了些。
朝戈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浮起一丝笑意。
三更天,晏观打了个哈欠,怔怔地盯着滴漏,显然是犯困了。
朝戈偏头扫了一眼,昏黄的烛光拢着晏观,炭火将他的脸映得温暖明灭,不知为何,心下突然生出一份氤氲。
“你回吧”,朝戈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晏观回过神,立刻端正了坐姿,摇头拒绝,“主君还没歇呢。”
“我今夜宿在这里,回去吧。”
晏观没奈何,起身告退。走时背过身关上门,借着门缝,正看到朝戈略带疲倦的眉眼。书房太大,好像连烛光都填不满,连衬着坐在其间的那个人也落寞。意识到自己内心恍惚的悸动,晏观搞不清楚,连忙垂下眼不再看。
房门轻轻地扣上了,书房里陷入孤寂。朝戈抬起头注视了几秒,复又低下头去。
日子过得快,小年这天,宫里上下一片热闹。朝戈难得歇一日,却还要上庙里祈福。
“主君从今天起一直到新年那天都要茹素,跪坐神殿,为万民祈福”,达西向晏观解释道。
难怪,主君前几日那么忙,晏观心想。
“那我知道了,日后的饭食也会调整的。”
达西看向山前和觉母谈话的朝戈,“主君这几日看起来胃口好了许多。”
“嗯,不过主君不肯喝药,不然好得能更快些。”
“不喝药?为何?”
晏观摇摇头,他不敢问。
达西心说主君之前也不讨厌喝药啊。
“那位是觉母,众生的母亲”,达西跟晏观闲聊。
晏观被勾起了兴趣,瞪大了眼睛,叹道,“真厉害,所以主君往后几天就是拜她吗?”
达西笑了,“不是,觉母要请神,求得长生天指示。过会儿有些族亲要过来,场面挺大的,你呆着别丢了。”
“嗯,不会乱走的。”
说起来,达西和晏观相处了这几日,有些投缘,达西私下挺活泼的,晏观又和他小弟一般年纪,总是多照顾几分。
祭祀的场面确实挺大的,不过离得好远,晏观扶着马车踮起脚看了好一会,意犹未尽。
今日朝戈穿了一身黑袍,袖口和领口都缀了貂皮,胸口绣了鱼龙水云纹样,红色压花腰带,上头是莲花纹。山上的风有些大,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却不见他脊梁有半分弯曲。这一身庄重肃穆,衬得朝戈在一干大臣中更加突出。
他跪在祭坛上,听着觉母的祷词。
祭祀结束后,朝戈单独跟着觉母进了禁殿。
“主君今年要问什么?”,觉母有通神之能,问灵一事即是传统。
“一问万民安康否,二问朝政顺遂否,三问自身过失否。”
觉母露出一点笑容,闭上了眼睛。
“万民有恙,宗室之阴,祸及朝政”,沙哑的人声沉重地在屋里盘旋。
觉母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主君……”
朝戈屏息,不敢惊动觉母,却迟迟不见下半句。
觉母睁开眼,逐渐恢复清明。
不是什么好兆头,朝戈面色一片阴霾。程具已安排好了,我等一定好好守着朝中。”
朝戈在神殿,底下的人也没闲着。朝伦被他大哥指使去处理新年事宜了,日日窝在永宁殿,连宫门都不得出。
正处理政务时,底下人通报太妃来了。“母妃?”,朝伦起身迎接。
太妃跨过门槛走进来,脸上露出一点微笑,“新年将至,我和小殿下过来看看你”,说着挥手让下人递上礼盒。
朝伦虽是太妃亲生,但很小就被父亲带在身边。朝戈继位后,顾忌后朝势力,更不可能让他和巴云氏太过亲密,所以二人平日里也并不经常相见,也不大亲厚。想到这个,巴云氏不由得忌恨朝戈,若非他,儿子早已是国君,而她也会是兀甘最尊贵的太后。
“母妃来便来,还带礼物”,朝伦一把抱起朝宝。小女孩过了年就九岁了,圆嘟嘟的一个,朝伦抱得有些费劲。
朝宝倒是不见外,扶着哥哥的肩膀就要骑脖子。“诶诶诶,你别揪我,我扛不住你!”,朝伦怕她摔,连忙唤她下来。
太妃也是脸色一变,喝止了几句。
朝宝不情不愿地下地,“大哥还能带我飞呢,你咋不行?”
朝伦一时无言,他和大哥那力气能比么?当然嘴上是不会承认的,“哦对了,朝戈送了好些年礼,我带你挑去”,见妹妹的注意力被吸引,朝伦满意了。
太妃没跟过去,而是注视着桌前散乱的文书。“二殿下这几日都在做这些事吗?”
“是,主君在神殿不得出,新年内外多少事宜都是殿下在做”,说话的是朝戈拨给朝伦的人,有意在太妃面前卖个巧。
谁成想太妃冷哼一声,“这么些杂碎小事换谁不能做?”,这是不领情且驳了朝戈面子。侍人心说太妃眼高手低,二殿下如今的手段离当政还远着呢,怎么不得从细微做起,真是白白浪费主君一番苦心。
侍人尴尬一笑,立在边上不再说话,心思却转了一圈。
朝伦抱着朝宝回来,后头跟了几个人端着一排的箱笼礼盒。太妃见之不由低声呵斥朝宝,怪她不懂事拿那么多。
“没事,大哥给了许多,我要也还有,朝宝喜欢拿就是了。”
“主君对你倒是上心”,这话说得莫名有些阴阳怪气,朝伦抬眼看了母妃一眼,扯了扯嘴角。
他平日里虽然常做些不着调的事,但到底是继承人,该有的敏锐不会少,太妃巴云氏一家和皇族的龌龊他怎会不知?不过是年纪未到,狠不下这个心,只能装糊涂。不过既然巴云氏这样说话,总归心里不舒服,于是场面也冷下来,太妃并未久留。
太妃走后,朝伦心里憋着气,这账排了几遍都排不明白,侍人在一边见他毛毛躁躁的,劝慰道:“殿下也不急这一时,慢慢来放着总能理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