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德牲
见及此。没有人希望它,也没有人诚意热切地需要它。
不妨随便谈谈,中国人最富刺激性的品性是什么?一时找不出适当的名词,不如称之为“老猾俏皮”这是向西方人难以言传而最奥妙无穷的一种特性,因为它直接导源于根本不同于西方的人生哲学。倘把俏皮的人生观来与西方人的文明机构来作一比较,则西方的文明就显见十分粗率而未臻成熟。举一个比方,假设一个九月的清晨,秋风倒有一些劲峭的样儿,有一位年青小伙子,兴冲冲的跑到他的祖父那儿,一把拖着他,硬要他一同去洗海水浴,那老人家不高兴,拒绝了他的请求,那时那少年的一气非同小可,忍不住露出诧怪的怒容,至于那老年人则仅仅愉悦地微笑一下,这一笑便是俏皮的笑。不过谁也不能说二者之间谁是对的。这一切少年性情的匆促与不安定,将招致怎样的结果呢?而一切兴奋、自信、掠夺、战争、激烈的国家主义,又将招致怎样的结果呢?一切又都是为什么呢?对这些问题一一加以解答,也是枉费心机,强制一方面接受其他一方面的意见,也是同样徒然,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年龄上的问题。
俏皮者是一个人经历了许多人生的况味,变为实利的、冷淡的、腐败的行为。就其长处而言,俏皮人给你圆滑而和悦的脾气,这就是使许多老头儿能诱惑小姑娘的爱苗而嫁给他们的秘密。假使人生值得甚么,那就是拿和气慈祥教了人们以一大教训。中国人之思想已体会了此中三味,并非由于发觉了宗教上的善义,而得自深奥文广博的观察与人生无限之变迁。这个狡猾的哲学观念可由下面唐代二位诗僧的对话见其典型:一日,寒山谓拾得:“今有人侮我,辱我,慢我,冷笑笑我,藐视目我,毁我伤我,嫌恶恨我,诈谲欺我,则奈何?”拾得曰:“子但忍受之,依他,让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他,装聋作哑,漠然置他。冷眼观之,看他如何结局。”
此种老子的精神,以种种形式,时时流露于我国的文、词、诗、俗语中,欲举例子,俯拾即是: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好汉不吃眼前亏”、“退一步想”、“负一子而胜全局”都是出于同一根源的态度。此等应会人生之态度,渗透了中国思想的整个机构,人生于是充满了“三思而行”充满了“三十六着”顽梗的素质渐次消磨,遂达到了真实的圆熟境地,这是中国文化的特征。
就其弊病而言,俏皮——它是中国最高的智慧——阻遏了思想和行动的活跃性,它捣碎了一切革新的愿望,他讥诮人类的一切努力,认为是枉费心机,使中国人失却思维与行动之能力。它用一种神妙的方法减弱一切人类的活动至仅敷充饥及其他维持生命所必需之程度。孟子是一大俏皮家,因为他宣称人类最大愿望为饮食和男女,所谓食色性也。已故大总统黎元洪也是一位大俏皮家,因为他能深切体会中国政治格言而提出了和解党争的原则。却说是“有饭大家吃”黎总统是一位尖刻的实体论者而不自知。可是他所说的,比较他所知道的来得聪明,因为他直接说出了中国现代史上的经济背景。
拿经济的眼光来解释历史,在中国由来已久,亦犹如左拉(eielzo)之流的拿生物学来解释人生。在左拉,这是智识的嗜好,而在中国是民族的自觉。
实体论者之于中国,非学而能,乃生而能者。黎元洪从未以脑动作研究专家著称,但是他因为中国人,知道一切政治问题无非是饭碗问题;因为是个中国人,他给中国政治下了一个精深的解释。
此冷淡而又实利的态度,基于极为巧妙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只有耆艾的老人和耆艾的民族始能体会其中三昧,不满三十岁的年青人还不够了解它,所以欧美的年青的民族也还不够了解它。故“道德经”著者老子之所以名为老子,似非偶然。有些人说,任何人一过了四十岁,便成坏骗子,无论怎样,我们年纪越大,越不要脸,那是无可否认的。二十左右的小姑娘,不大会为了金钱目的而嫁人,四十岁的女人,不大会不为金钱目的而嫁人——她们或许称之为稳当。希腊神话中讲过这么一件故事,不能谓为想入非非:故事讲年轻的伊加拉斯因为飞得太高,直让蜡质的翅翼都融化了,致扑落跌入海洋了。至于那老头儿谭达拉斯则低低的飞着,安安稳稳飞到了家中了。
当一个人年纪长大了,他发展了低飞的天才,而他的理想又揉和之以冷静的慎重的常识,加之以大洋钿之渴念。实利主义因为老头儿之特性,而理想主义则为青年人之特性。过了四十岁,他还不能成为坏坯子,那倘不是心脏萎弱者,便该是天生才子。才子阶级中便多有“大孩子”像托尔斯泰,史蒂文生、巴莱。这些人具有天生的孩子脾气,孩子脾气再加以人生经验,使他们维持永久的年青,我们称之为“不朽”这一切的一切,彻底说一说,还是纯粹的道家哲学,无论在理论是或实际方面;因为世界上收集一切人生的俏皮哲学者,没有第二部像那短短的道德经那样精深的著作。道家哲学在理论上和实际上即为一种俏皮圆滑的冷淡,是一种深奥而腐败的怀疑主义,它是在讥讽人类冲突争夺的枉费心机、以及一切制度、法律、政府、婚姻之失败的嘲笑,加以少许对于理想主义之不信心,此不信心之由来,与其谓由于缺乏毅力,毋宁说由于缺乏信心。它是一种与孔子实验主义相对立的哲学,同时亦为所以补救孔教社会之缺点的工具。因为孔子之对待人生的眼光是积极的,而道学家的眼光则是消极的,由于这两种根本不同的元素的锻冶,产生一种永生不火的所谓中国民族德性。
因是当顺利发展的时候,中国人人都是孔子主义者,失败的时候,人人都是道教主义者。孔子主义者在我们之间努力建设而勤劳;道教主义者则袖手旁观而微笑。职是之故,当中国文人在位则讲究德行;闲居则遣情吟咏,所作固多为道家思想之诗赋。这告诉你为什么许多中国文人多写诗,又为什么大半文人专集所收材料最多的是诗。
因为道家思想有如咖啡,含有神秘的麻痹作用,所以能令人感觉异样的舒快。它治疗了中国人的头痛和心痛毛玻它的浪漫思想、诗意、崇拜天然,在乱世之秋,宽解了不少中国人和性灵,恰如孔子学说之著功盛平之世。这样,当肉体受痛苦的时候,道教替中国人的灵魂准备了一条安全的退路和一服止痛剂。单单道家思想的诗,已能使孔教典型的严肃的人生稍为可忍受一些了;而它的浪漫思想又救济了中国文学之陷于歌颂圣德,道学说教之无意义的堆砌。一切优美的中国文学,稍有价值为可读的,能舒快地愉悦人类的心灵的,都深染着这种道家精神。道家精神和孔子精神是中国思想的阴阳两极,中国的民族生命所赖以活动。
中国人民出于天性的接近老庄思想甚于因教育而接近孔子思想。我们忝属人民一份子,人民之伟大,具有天赋人权,故我们基于本质的公正概念,足以起草法典,亦足以不信任律师与法庭。百分之九十五的法律纠纷固在法庭以外解决。人民之伟大,又足以制定精细之典礼,但也足以看待它作为人生一大玩笑,中国丧葬中的盛宴和余兴就近乎此类。人民之伟大,又足以斥责恶行,但亦足以见怪不怪。人民又伟大足以发动不断之革命,但亦足以妥协而恢愎旧有之政体。人民又足以细订弹劾官吏的完备制度、交通规则、公民服役条例、图书馆阅览章程,但又足以破坏一切章程制度条例,可以视若无睹,可以欺瞒顽忽,并可以摆出超越的架子。我们并非在大学校中教授青年以政治科学,示之以理想的行政管理,却以日常的实例以见县政府、省政府、中央政府实际上怎样干法。不切实的理想于我们无所用之,因为我们不耐烦空想的神学。我们不教导青年使成为上帝子孙。但使他们以言行模拟圣贤而为正常现世的人物。这是我为什么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