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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当兵的好苗子,身体素质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有胆色。冲锋陷阵肯定首当其冲,但也不会笨驴一样只顾往前冲,总会因时因势摸清敌方状况,随着阵前的战况随机应变,总能把握战局的最好时机。几场仗打下来,舅公就一路高升,从一个小兵作到了连指导员的位子。本来他还巴望着营长团长的位置,想一两年内组织上再给加加担子,谁知一场歼灭战打下来,他的官运也就到了头。
这场战争已经接连打了好几天,一个班一个班地送上去,一个排一个排地送上去,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象田里熟透的稻谷,全都伏在了坚硬干涩的泥土上。敌人象潮水一样涌来,连掩体都被炸得七零八落。我舅公李建业声嘶力竭,双眼通红,这是他遇见的最恐怖的一次战争。没想过结局,命令和任务就是最后的指示,不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不顾一切的厮杀是绕不过的命运。舅公和连里剩下的人都冲了出去,炮声和枪声密密地塞满耳朵,不断地前进,不断地有战友倒下,哪怕只留有一个人,也要用鲜血染红这片土地。
天是这么的蓝,春天的气息这么浓,从泥地里抽出的绿芽多么的毛茸茸啊,我舅公倒下的一瞬间看见的是满眼的春色,他满足的闭上眼,想他的地主老爹是不是已经在春耕了。幸运之神再次降临在舅公身上,这一次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舅公被抬出战场,呆在医院里仅仅三个月就又生龙活虎了,但整整一个连,只余下了他一个活口。
舅公千盼万望着归队,军部却迟迟不见动静,相反还把他调离了战场,他一急,梗着脖子去找营长。平常虎头虎脑,大嗓门满营飞的营长见了我舅公,却吭吭哧哧辞不达意,好半天舅公才算弄明白了。原来,军部竟然对我舅公这次死里逃生感到意外,这次战争,搭进去的不止他们一个连,另外还有一个连也全数搭进去了,敌方这次算是使出吃奶的劲了,根本就没想让我军留活口。
我舅公李建业明白了缘由,全身一下子绷紧了,额上青筋暴突,捏着双拳大吼道:“龟儿子的,把老子当逃兵了,我李建业不是那种杂种,一连的兄弟啊,全是我一个一个带出来的兵,我怎么舍得。。”舅公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圆睁的眼睛里滚落出来。营长也说不出话来,抱着舅公的肩膀,两个大男人蹲在泥地上,一抽一抽地哭着。
军部把舅公安顿在后方,也没具体的处理意见,舅公一气之下,居然偷偷跑回家了。舅公是趁着黑夜摸回家的,一来自己的问题没有澄清,二来听说村里到处在斗地主,他一直挂心地主爹娘,不是因为战场上走不开,他早请假回来了,逃婚时的狠话他全然忘了,他总梦见自家爹娘。
舅公深夜摸到家里,却发现自家堂屋还灯火通明,里面人围在一起,象是在开会,地主爹娘不见踪影,大哥住的偏厦也挂着锁。舅公蹑手蹑脚地在自家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根据他在军队的经验,屋里的几个人恐怕是村上新来的干部,他心里敲着鼓,着急着爹娘的下落,到底没敢横冲直撞,猫着腰往离他家最近的四姐家去了。
四姐家里黑灯瞎火,舅公只在房门上轻轻地敲了一下,里面就有人警醒地问是谁,舅公听出来是四姐夫良贵的声音。倾斜的大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四姐两口子哆哆嗦嗦地站在暗影里。四姐一看见我舅公,就把他抱住呜呜地哭,吓得良贵急忙把两人往屋里拽。屋里到处是颓败的味道,有吱吱叫的老鼠窜来窜去,四姐颤抖着声音说了舅公走之后家里的事:“你走了没多久,爸去田里干活,不小心从田坎上滑下去,头撞在石头上,抬回来两天就过世了,先生说爸的脑壳里出了血,救不转了。爸死的时候一直念着你的名字,我们到处找不到你。没得好久,村委会又带人把家里的田地房子都收了,说要打倒地主,大哥被关起来了,我们四个姊妹也都被看起来了,妈没得地方去,就去投了河。到处都在斗地主,每个村里都有名额要完成,父母一死,他们又找不到你,大哥就成了最大的地主,被拖到河滩上枪毙了。可怜我们大哥一辈子,连个娃儿都还没得。”
舅公听得头脑发蒙,他完全没料到家里遭此惨变,家里的田地房产哪一样不是从祖辈口里抠出来,身上省出来的,想起父母一生都没轻闲过,大哥一辈子肉都没吃几顿,衣服更没几身,整天只知道拿着锄把干农活,这次更是替他送了命,舅公的喉咙哽起说不出话,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四姐扯着舅公的袖子问他这几年到底去了哪儿,舅公才说在部队,就听见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姐夫良贵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压着声音说:“幺娃,快点儿跑,有人来抓你了。”
四姐一下子着慌起来,连忙把舅公往后面柴门推,又连着喊良贵去找些钱出来,良贵嘟嚷道:“家里哪里还有钱。”四姐瞪着眼说,立柜底下放鞋垫的纸壳里不是还有三十元钱。良贵不情不愿地把钱翻出来,四姐一把塞在舅公手里,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叫:“我看到李幺娃往这边走了,肯定是找他四姐来了,到屋头看看。”舅公慌不择路地往屋后小山坡跑去,树叶子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四姐的声音还在背后追来:“你媳妇桂梅在娘家,她还给你”风把四姐的话吹散了,好象连四姐也吹走了一样。
我舅公偷偷地跑回部队,跟他一起从战场上回来的营长已经急得满世界找他,又不敢声张,看见舅公不知道从哪儿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刚开口骂道:“李建业,你个王八蛋。”舅公一下子就扑到营长的肩膀上哭了起来,把营长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从屋外冲进来一个小丫头,嘴里嚷着哥哥,一看这情景,就愣住了,羞得舅公急忙用袖子擦脸都来不及。
小丫头圆脸圆眼睛,一脸的喜庆,我舅公的一肚子苦水全咽回去了。营长指着小丫头说这是他妹子,没地去来部队寻他。小丫头咧嘴一笑,露出珍珠白的牙齿,舅公李建业觉得心脏嘭的一下,象被子弹击中了,却溢出甜蜜的芬芳。
没一个月,舅公就与小丫头打得火热,小丫头珠圆玉润,取个名字却叫虎头。舅公嫌这名字实在上不得台面,想劝小丫头改个名字,小丫头虎头把脸一拉:“咋地,没俺娘给的这名字,俺早活不到现在了,你还想跟俺一被窝。”噎得我舅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军部不给舅公答复,舅公整日窝在后勤部队,窝了一肚子火出来,一怒之下,他找到军部,直着脖子说:“要么把他当逃兵,送军事法庭,一枪崩了他,要么让他退伍,这兵他是不想干了,一连的人没了,他也没心思再呆在军队里了。”
那一战,舅公所在的连队为我军反击赢得了战机,立了战功,但唯一的幸存战士我舅公没有任何奖励,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部队,带着虎头,他没回家乡,却去了虎头的老家,辽宁偏远的一个小屯子。北方的屯子厚重扎实,与舅公南方的村子迥然不同,他安营扎寨下来,跟任何人都绝口不提往事,只想跟虎头生一窝孩子。
舅公跟他过世的地主爹娘一样,极想有一个小子,但偏偏他这点也跟地主爹娘一样,虎头不停气地一连诞下了四个女娃,却连小子的影儿都摸不着。这四妞一落地,舅公就叹气道:“这招弟,那来弟也没用,这女娃儿就叫金花吧,这都四个闺女了,也没个小子,老人说生四带七,再生下去,要七个闺女才得个小子,算了吧,我是命里无子。”
虎头躺在炕上用手背擦眼泪,恨着自个儿的肚皮,她声音疲倦地说:“建业,等我养养身子,咱再要一个。”舅公瞪虎头一眼,恶狠狠地说:“还要,你还要命不了,我再想要儿子也不会要了老婆的命。”说完,他将四妞抱给虎头看,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儿。大妞、二妞、三妞在旁边争着把小脑袋往前挤,要瞧才出生的小妹妹。
我舅公拖拉着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