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识李郎是李郎
更糟糕的是,待李靖第二日醒来后,才得知这完全是一场乌龙。
原来昨晚杨素盛怒,全因为故内史令李德林之子李百药偷入越公府内庭,暗行窃玉偷香之事,被府中的下人发觉,唤杨素亲自捉奸。杨素率一众家丁赶过去时,甚至远远便能听见一阵阵令人咂舌的淫喋浪语之声。待那奸夫被拿出来时,众人却都倒吸一口气。只因这李百药面似桃花,弱不胜衣,一派柔弱文人风流气质,直教杨素也起了些我见犹怜之心。本来杨素一意孤行,定要将此人处斩,可杨玄感适时在旁提醒,若是平常人家的子弟,怎样都使得,偏生他是故内史令之子,故内史令李德林是杨素多年的同僚,即使已故去多年,也不好随意冒犯。于是杨素便让李百药好生侍奉他一晚,要是把人伺候爽了,自然能把死罪免了,李百药为保命只得答应。
变故就生在此处。
杨素教下人把李百药带至沉香堂西厢房,这个下人恰巧也是将李靖带至东厢房的那一位。然而沉香堂新建不久,下人又不辨东西,于是就错把李百药带到了东厢房,而把李靖带到了西厢房。西厢房的香气并不是沉香木的香气,而是特设的催情香。
李靖咬牙,过了一夜,他只觉身上酸软难当,黏腻潮湿,但对他行大不轨之事的毕竟是杨素,因此他也只敢表现出三分怒气:“敢问越公行事时可曾发现……发现……”
“发现了。”杨素坦然承认,事实上,他在事中便隐约察觉一丝不对,然而杨素不在乎能让他快活的人姓甚名谁,在用烛火照亮了李靖的脸后,他的兴奋多于惊讶,甚至又兴致勃勃地做了一次,“可药师若是要我中途停下,也未免太不合情理。”
的确如此。李靖的理智告诉他这四个字,但是情感迅速压过了理智,他浑身发抖,眼角还带着红,没发现杨素正仔细端详着他脖子上的齿痕。
“越公此等行径——”李靖一字一句地,正要说些什么,杨素第二次打断了他。
“药师。”杨素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如同昨晚从来没有发生过那种不齿之事,它和李靖依旧是纯洁的上下级关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名字还在朝廷‘永不叙录’的名单上吧?”
杨素当然不可能记错。李靖僵住了。
杨素拍拍他的肩膀:“我叫人抽时间跟郎君说一声,教他把你放出来,怎么样?”
杨素所说的“郎君”,自然是当今天子杨广。因杨素自恃有废立之功,即使他称呼如此随意,近乎轻佻,天子也一时奈何不得。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李靖心底生出一幅想要怒吼的欲望,可是他的喉咙被黏住,肢体被擒住,只能无助地喘息。
“还有,”杨素自顾自说道,“那个下人我已罚了他二十杖,赶出府去。”
他看向李靖,略微提高些音调,却难掩压迫之意:“李郎?”
李靖垂下眼睛,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谢越公恩典。”
“这就对了。”杨素轻快地笑起来,“来人,为李郎伺候汤浴。”
“不必了。”李靖站起身来,身子一歪,忙撑起来,“不劳越公费心。我先回府上去了。”这个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杨素颌首,也不留人,便放他出府了。
李靖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好在此日天色尚早,日头尚未挂起,没有人注意到他目前的狼狈样子。
李靖心下空茫一片。自己不是应该已经习惯这样的对待了吗?自十六岁时起,自己便已经不再反感,甚至……潜意识中渴求情事。那为何自己今日反应会如此反常?难道是因为对自己做那事的人是杨素?
李靖抖了一下。是了,毕竟李靖此番处境,有一大半是杨素所害。仁寿元年的那个月夜,再一次在李靖眼前浮现。他的精神恍惚起来,直到一声熟悉的呼唤,将他拉回了现实。
“药师?”
李靖僵住了。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黑衣长铗,目凝秋水。
英灵是不知饥渴,不知疲倦的,因此韩信站在街角,等了他一夜。
李靖突然生出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愿意下阿鼻地狱终身不得解脱,只要,只要此时能在韩信面前消失。许久未曾萌生的羞耻感包裹住他,假如此时有人递给他一把剑让他自杀,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去做。
不要靠近我。
李靖的心在嘶吼,可事实上,他只是呆呆的望着那由远及近的身影。
“药师,你怎么啦?”韩信关切道。
李靖慌忙回应:“我没事,真的。”
这便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了。韩信上下打量他一番,面色骤然冷下来。
李靖已悬到不能再悬的心也绝望地跌入了谷底。
韩信吐出口的话,却是:“是谁欺侮了你,药师?我去杀了他。”说罢,他便把手按在剑上,剑锋呼之欲出。
李靖呆了一瞬,忽想起杨素所允之事来,忙道:“不,不!都是我的错!前辈不要动气,千万不要动气!”
韩信怔怔地望着他,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在此万籁俱寂之时,李靖竟生出一种永恒的错觉。心底有一股陌生的感受油然而生,他愣了好久,才发觉自己竟已坠下两行泪来。
“前辈……”李靖讷讷道。
“我们回家吧。”韩信止住他,然后,温柔地牵住他的手。
李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府第的,也不记得他对韩信说了些什么。等他意识清醒过来时,自己已全身泡在温水里,水流像母亲的手一样抚摸着自己的身体。
他的心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但这绝不是麻木。绝不是。李靖看着在水里浮动的月亮,鬼使神差地用手去捧那一轮皓白,眼前又浮现出韩信的面庞。他一哆嗦,又把头埋进水里,许久以后才擦干身子出来。
“药师。”韩信的声音再度响起来,“我做了鱼吃。今早去东市买的。”
李靖“嗯”了一声,夹箸尝了一口,鱼肉鲜嫩柔滑。他自己并非远庖厨之人,但自己独居惯了,也很少食鱼肉荤腥。他抬起头,见韩信吃得快活,不由得盯了他好久。韩信冲他笑笑,李靖马上低头扒拉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