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节
王宵猎笑笑,没有说话。靠在椅子上,沉默了一会。道:“张均占据了蔡口镇,现在如何?”
汪若海道:“那一带势力众多,形势复杂,张均在蔡口镇积蓄力量。”
王宵猎道:“郾城在汝水边,位置重要,不如划在参议治下。有郾城支撑,张均与董平、彭晋原争夺也就有了底气。这条商路,我们不插手总是不放心。”
汪若海道:“郾城本就驻的有兵马,不过不管地方事务。若把郾城划到蔡州治下,就容不下舞阳的董平。没有了董平,也就断了商路。”
王宵猎道:“商路是小事。我的意思,是沿着汝河,从汝州到襄城、郾城,再到蔡州,形成一条完整的防线。防线以内,是我们的核心区,绝不允许敌人突入进来。这样,我们所有的地盘就形成了一个整体。不管是治理,还是防守外敌,都方便了许多。”
汪若海想了想道:“如此也好。有了郾城,就压迫了董平的地盘,逼着他北迁。若是不走,自有大军镇压!大军不出,董平是一方豪强。面对大军,不值一提!”
这些地方土豪的兵力不多,少则一二百人,多则千人。便如翟兴,多次与金军大战,远至太行皆听其号令,声威远播。实际上翟兴最核心的兵力,也就三千人左右。其他的兵马,如董先等人,都是奉其号令,自己有很强的独立性。
郾城本属于颍昌府,因在汝河边,王宵猎驻的有军队。不过没有派官员,地方的民事基本上是不管的。划到蔡州,归于汪若海,相当于扩大了统治范围。
诗三百
衙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王宵猎翻看着手里的文稿,面上不悲不喜,没有任何表情。坐在一边的陈与义却觉得心里不安,不知道王宵猎的意见如何。
过了许久,王宵猎放下手里的书稿。道:“兀术西来,要进驻洛阳,周边势力骚动。陕州的李观察亲自到襄阳,实在出人意外。我派了邵凌到内乡迎接,今天就到了。汪若海前些日子有事来襄阳,还没有离开。难得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我便唤了牛皋来,今夜办些酒肉,我们一起说事。”
陈与义拱手称是。
王宵猎抬头看着西边的斜阳,许久没有说话。一片银杏叶从树上飘下来,王宵猎随手接住。叶子微微泛黄,大多还是绿色。这片叶子在诉说,秋天已经近了,然而夏天还没有过去。
轻轻捻了捻手中的树叶,王宵猎道:“说实话,看这些书稿,我知道参议这些日子尽心了。但在我的眼里,却有些不满意。”
陈与义道:“不知镇抚对哪些不满意?”
王宵猎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是对哪一篇不满意,而是对写作者的态度不满意。为什么呢?在这些人的笔下,仿佛是勾栏里说话的人,在讲着一个一个的故事。有的讲求新奇,有的讲求惨酷,还有的在讲各种各样的巧合。参议,我们不是在讲故事。救陕州时,军中带了那么多读书人,让他们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为什么?就是要在有空闲的时候,把这些事迹整理出来。金兵南犯,生灵涂炭,多少繁华之地成为了一片焦土!我不想,十年后,或者几十年后,这些人,这些事,被人们遗忘。人民百姓在金军铁骑下的痛苦、挣扎、反抗,他们遇到的苦难,应该永远被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记住。要让后来的百姓明白,他们的祖先经历了什么样的磨难。要让后来的官员知道,仁政不施,朝堂混乱,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要让后来的军队明白,他们在战场上打不败敌人,守不住国境,整个国家的人民会面对什么。”
说到这里,王宵猎拍了拍腿上的低。道:“这些记录的人,首先要明白一件事,这是在记录我们的事,而不是在讲一个故事。别人读到,不是惊叹于故事的传奇,世事的巧合,人间的变幻,而是感叹于生民的不易。从这一点讲,我对这些是不满意的。我们是官方,官方的记录,与民间自然该不一样。”
陈与义沉默许久。道:“镇抚说的是。我严命属下,重新编过。”
王宵猎苦着摇了摇头:“参议,你或许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或许没明白。但有一点可以断定,仅仅是严命属下,重新来编,只怕也没有多大效果。”
说到这里,王宵猎抬头看了看身旁那棵巨大的银杏树。斟酌了一会,道:“读书人,讲的是勤习六经。很多人讲六经之首是易经,许许多多,各种道理。六经我也读,虽然不算精深,约略知道其中的意思。我觉得,讲六经,自古以来就是诗、书、礼、易、乐、春秋。这样排序,不是没有道理。把诗放在六经之首,最少我认为是合适的。读书的人,要先把诗读明白,后面的才有了着脚之处。”
陈与义听了一愣。这是自己以前没有听到的,也没有想过。拱手道:“还请镇抚细讲。”
王宵猎道:“诗是什么?诗三百,各种歌的辞。没有曲了,或者不需要曲了,就成了诗。现在我们做的诗词,最开始同样也是歌辞,不需要唱了,就成了诗词。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诗里面讲了什么?讲这些的诗,为什么成了国家文献,为什么成了经?”
玩弄着手中的银杏叶,王宵猎道:“说经义,我不如你们这些儒生。但我可以从另一个角度,从一个官员的政治角度,讲一讲跟儒生不同的看法。”
“诗三百的内容,分为风、雅、颂。风是国风,读国风,知天下风土人情。雅是宫廷和朝会时候的歌,知道官员、士人的面貌。颂是祭乐,知道古人是怎么祭祀祖先的。我看来,诗三百最重要的价值不是这些诗歌,用了多少技法,给后人多少启发,而是在讲什么。”
“读风,知道那个时候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知道古时候的百姓是怎么生活的,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读雅而知道那时候的官员、士人,或者称君子,又是什么样子的。读颂,则知道古人对祖先是怎么样祭祀的,是怎么看待的。诗这种形式不重要,里面讲什么,古人为什么这么讲,才是重要的。”
听到这些从来没有听过的说法,陈与义张张嘴,刚想反驳。想起王宵猎的身份,急忙闭上嘴。
王宵猎道:“对于政治来说,一个官员,如何看待世界,最少就要这三项。其中第一项,就是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百姓怎么生活,怎么想。他们痛恨什么,喜欢什么,希望什么。如果不能够了解百姓,又怎么能了解国家呢?不了解国家,又怎么能治理好?这是根本。人民是国家的根基,君子是在这个根基之上的。没有君子,根基还在,便如枯木能逢春。没有根基,就如秋后之落叶!”
“诗三百最重要的是风,雅、颂皆在其后。到了两汉,文人做诗的多,民间的诗就少了。——不能说民间的诗少了,而是民间的诗被记下来的少了。汉朝之后,民间的诗就更少记录了。我们读史,便如讲诗三百,不能就只讲诗歌,而要讲其精神。世事流转,人们的语言也在变。先秦的时候,人们用诗歌来抒发自己的情感,所谓诗言志。两汉之后,诗歌便不如先秦广泛。而多了文章,甚至还有戏剧。到了我们这个时候,又有了说话。形式不同,但这些,如果讲的是世间风土人情,依然是国风。”
说到这里,王宵猎闭上眼睛,重新整理自己的语言。感觉上到了最后,自己讲的有些杂乱,不知道陈与义能不能明白。
过了好一会,王宵猎才道:“我刚才的意思,是依诗经的记录,国风,还是说话,还是戏剧,我们现在,最接近的是说话。”
说到这里,王宵猎轻轻拍了拍手中文稿,对陈与义道:“我要你把所见所闻记下来,便是依诗经中朝廷记录国风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陈与义轻轻点了点头:“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