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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沉水

 

跟我嘴硬,比你嘴硬的人老子见得多了!”

在漫天脏话之中,这句算不得起眼,却令陈责最印象深刻,因为当时妈妈哭喊着求饶说自己还有个十岁的儿子要养大,遂就这样,成为陈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暴力催收的惯用开场白。

六万块后来由早早步入社会的陈萍还了,可没几个月家里又来新的催债人,逾期利息、违约金,贷养贷的合同上数额越来越大,总算某天陈萍初恋男友送她的玻璃鸟摆件被人砸碎,以此为契机,忍无可忍的姐姐拔着妈妈的头发与其大吵一架,之后便搬了出去,再不回家。

催债电话打到钢厂,打到陈责的学校,妈妈因为债务压力卧轨自杀,前一天晚上还煮了粉吃,第二天突然就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现在要被塞到橱柜里,陈萍说是活该。

可陈责目前暂且还懒得行动,直起身来也只是抖了抖烟灰,便又躺回了沙发上去。

陈责突然问陈萍他会不会真是六亲缘浅。

“糊弄人的你也信,明天是不是要上山出家了?”陈萍首次抬了头,“真那样爸妈应该死得更早,他们自己造孽多,你信这些不如去信六合彩。”

“不完全,我也不好说。对了,你。”陈责顿了下,“你多少岁了来着?啧,就还是——”

陈责少有说话磕巴,嗓音低了些,才稍稍顺畅出口:“还是少鬼混了,看看之前都找些什么男人。”

“什么男人?”陈萍倒是把话听得很清楚,不屑地白了陈责一眼,“成天在外斗殴的男人?胸口纹条大青虫的男人?哎,你纹完身照过镜子吗?我是你我以后跟人上床衣服都不好意思脱。”

他们两个没在一起待太久,却吸烟吸得满客厅乌烟瘴气,陈萍拿了钱,打扮完便去理发店见朋友了。姐姐离开后,又只剩陈责一人。他趿着拖鞋,慢吞吞走向厨房,抬起不算太沉的亲妈骨灰。六亲缘浅这卦是陈责出生时爹妈请大师算的,孤辰寡宿,自陈责降生那刻便决断下来,天注定,改不了。他想,死后多年被搁在泡菜坛子旁,妈妈一定会后悔生下自己。

陈责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时间点,与李存玉相遇的。并不太好,父母双亡,兜里穷得叮当响。

彼时,老大不小的无业姐弟,各有各的谋生之道。陈萍嫌爹妈起的名字老土,化名,常年混迹夜场。陈责当流氓拿钱干活,哪方给钱就为哪方打,哪里需要就在哪里闹。虽是亲人,但谁离了谁都没差,类似之前借钱时那般的、坐一起说话的情景并不多,最极端的情况,好几月沟通都限制在区区几条短信里。

“友朋,206,三七。”

就像这样。

短信言简意赅,是姐弟二人不多的默契,意思是有好敲诈的蠢货,地址房号,搞仙人跳。友朋招待所是他们作案的老场地,距离不远,可以顺路一趟,可三七分成这点陈责不太满意,便摁手机回了个“五五,包车钱。”

“k。”很快收到陈萍合作愉快的回信。

陈萍干这事不是一两次了,拿钱都是顺带,主要是想给某些不识趣的人一点教训。她换男友换得勤,难免会遇到些死缠烂打的情种——当然,其中百分之九十九在见过陈责后都会乖乖交钱消灾、打消念头。

友朋招待所楼下,故意将穿得齐整的黑衬衫弄乱些,陈责大跨步迈上招待所二楼。他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己来得正是时候,被捉奸的二人最好别在整些幺蛾子。记得之前某次,他不幸撞上两人正嘴啃嘴舌缠舌,打啵打得口水拉丝,那一刻他冷汗直冒,对自己是个性冷淡的认知直达巅峰。只是看着犯恶心也就算了,他姐竟然在热吻情迷中回心转意,拾起高跟鞋便往陈责身上砸,大骂陈责神经病认错人,还倒戈让前来讹诈的陈责倒赔一笔,陈责付不起,被抢走兜里最后三百,灰溜溜滚蛋。

206号房的房门已经被陈萍偷偷虚掩开来,这小聪明省下了陈责踹门的功夫。他深吸一口气,续足了气势和嗓门,猛地将其推开:

“你他妈是哪路货色敢这样对我老婆?!这可是老子的女人!”

这台词他当着自己亲姐的面都说过好几次了,滚瓜烂熟,可一声老婆一声我的女人吼来,陈责还是感觉舌根发麻发苦,肚子里酸水翻腾,想呕。

掠视房内,墙角黑色的提琴袋和书包,衣帽架上陈萍的亮片假香奈儿,床头柜未开封的避孕套,然后才扫到床中央,本次的受害者。

看上去是个普通的高中生。

“身份证拿来!……叫林秦是吧,不想吃苦头就赶紧赔钱,否则揍你一顿,把你送去警察局,再通知你家长!”

陈萍只想尝鲜与处男恋爱的感觉,并不愿当给小朋友发零花钱的妈咪,所以与林秦缘分浅浅,就一次经验。自那后,被骗走初夜的林秦便疯了般纠缠陈萍,行径包括但不限于偷家里的戒指送她、捧着玫瑰追她三条街、在论坛上发自己偷拍的陈萍的照片。

所以哪怕是高中生,陈责也没有留情,几嗓子就把对方吓傻了。林秦被扒得只剩条三角内裤跪在地上,呆滞的眼睛瞪得老大,直摇头。

陈责扫眼墙角的书包琴袋,教训道:“年纪轻轻的,不认真念书,不好好拉你的小提琴,谁给你的胆子在这儿玩人老婆?”

失张失志的林秦听到这句,竟条件反射般回了神,小声辩驳:“大哥,我那是中提……”

“谁他妈管你那是什么玩意儿!”陈责大吼。

“大哥对不起!”林秦乌龟般猛缩回脖子,不敢再起身一点。

“赶紧赔钱!”陈责瞄了眼陈萍比价的手势,爽快开口,“三千。”

“三千?我,我没这么多啊,能不能——”

陈责一脚狠踢林秦头侧的墙壁,打断对方:“我提醒你,你有没有不关我的事,拿钱私了已经是给过你脸了,拿不出,那就拘留所见、法庭见。”

“大哥对不起,大哥对不起!我马上叫人送钱来!”

学生就是学生,没见过什么世面,被陈责轻巧一唬便破了胆,一口一个大哥殷勤。林秦哆哆嗦嗦从书包里摸出手机,在陈责的监视下拨通了电话:“学……学弟,今天排练结束了吗?……哥想借你点钱急用,真的急,我之后一定会还的!三,三千,就现在……就在,在东区同心街,转角有个友朋招待所……快来,一定要来啊……”

等待中,陈萍无聊得趴床上玩起了手机,林秦光着身子悻悻跪在地上不敢起身。有朋招待所的空调一向不够给劲,陈责抓着襟口抖扇三两下,还热,便又多松开两枚扣子,露出一大片凶恶狰狞的刺青来。

门终于被叩响了。

大步走过去,握住脱色的玫瑰金把手,冰凉凉的。往下扳动,全是锈朽的卡顿感。陈责被热得稍显乏累,随意便将木门拉开。

无关痛痒的漠然目光,对上的是另一双俊秀斯文的眼睛。

对视,因为在窄狭的门口撞上,所以无论主动被动,两人的视线都只能投向对方。

来者和陈责齐高,白色衬衫胸口上有“津渡三中”的蓝线刺绣,手上提着书包,侧背比人还高的笨重大提琴盒,却没被压低肩膀。端正、温雅的气质,将招待所的阴湿过道都托得明敞了些,一看就是好人家精养出来的、干干净净的孩子,怎样都比身后那个带女人开房的林秦要像学生得多。

对方的眼神也落来了,在陈责脸上猛地停住,静止,动不了了。

浅淡的茶晶色眼珠,瞳孔都颤悠悠扩大一些,贪心烁烁地,吞食着陈责身上的光芒与影像,先前的温文咔嚓裂开一条口子。

作为陌生人之间的初见,这目光绝对算唐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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