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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雨间策天凤清姿如旧。然而,眼前绝景不过一场幻梦。零落的不可以生,凋谢的不可以活。死人不可以苏醒,活人不可以解脱。
你要我活着,我活了下来。你确实得偿所愿。可惜,用错了方法。
我想要放过你,你却不肯放过我。
上官鸿信一边说,一边慢慢朝前踱步,走到策天凤面前时,两肩已落满飞花。他抬手,指尖从策天凤鬓边掠过,拨下一瓣残花。
策天凤凝目望他,一双不会辩白的眼睛。
怎么了,不动也不说话。上官鸿信笑问道。他掸了落花,别起双袖,半倚在海棠树下,仪态闲雅好似老友闲谈。一树春色映他眼底,却是漫不经心。
策天凤一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仍很镇定地检视他,计算他的病症消解几分。
日影朝更深处坠跌,天地间铺开最后的赤色,微风慢慢吹着,收拢起余晖的残烬,于是万物也像是经了一场燃烧,暮色里伫立无数昏黄的残骸。
策天凤忽然有种进退不得的心境。
留他一次,很容易,但夜晚总是要来的。到那时,他还能留得住么。
沉默这么久,是后悔了?上官鸿信说道。他叹了口气,颇感惋惜。你应该让我死。
早同你说了,我没有找到杀你的方法。继续留在我身边,只是浪费你的时间。当然,你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可是,不缺乏的便不算是浪费了吗?
你知道把我救活意味着什么吗?
策天凤摇了摇头。
上官鸿信勾了勾唇角,想要冷笑,却笑不出来。
意味着你还会留在这里,你根本没打算走。你会留在羽国,直到我彻底死去。你说你想死,但我只看见你在浪费机会。
花在我身上的时间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
安静。策天凤说道。
你的想法,我不在乎。
上官鸿信侧目看他:既不在乎,我说出来,对你又有什么影响,需要你打断我。
策天凤轻轻拢袖,胸中莫名涌起悲喜之情。然而何悲何喜?细究了才辨出欣慰,来自一位不够高明的老师,予他青出于蓝的徒弟。
他俯首不言,看得上官鸿信心气浮动。但他掌权多年,喜怒早已不显于外。他拉住策天凤的衣袖,用力一扯,凤凰便如无根之萍,轻飘飘荡进他怀中。
又不说话了。
你的舌头呢?
上官鸿信挑起策天凤的下巴,拇指摩挲他紧闭的嘴唇。策天凤的唇很薄,像一面纤细的刀锋,数年来他被这唇割划出许多旧伤。倒不如折断了好。他想道,指腹深深陷进策天凤的下颌与脸颊。他多想把手里这颗精巧颅骨彻底捏碎。
老师,你让我醒来,也让我更迷惑了。
上官鸿信手边越发施力。策天凤冷雪般的面孔却吝啬浮现一点红印。
为什么当我试图了结的时候,你却不舍了?
为什么当我开始恨你的时候,你却包容了?
你的舌头呢?上官鸿信的指腹在他唇上拨弄,指甲叩击着牙齿,触入温热的口腔。
没有舌头,怎么解答我的疑问?
策天凤微微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很快用动作替代了语言。他张开双臂,青白的长袖仿佛伸展的羽翼,拍打在上官鸿信的脊背上。上官鸿信一瞬地分神,策天凤的唇决然划开他的脸,冰冷的刀刃贴在他颊边,而后刀尖缓缓移动,呼着微弱的热气。唇是冷的,但舌头是软的。他以行动如此告之。上官鸿信反应过来,扳过他的头颅深深吻下去。
策天凤没有吻过别人,所以上官鸿信如何吻他,他便如何回报。因而牙齿变作凶兽,唇舌沦为帮凶,搏斗争抢最后一口甜美的呼吸。他不会受伤,上官鸿信却会流血。策天凤尝到嘴里的涩味,十分古怪,于是奋力推开他。上官鸿信适时地松手,唇边滴下殷红的血。
凡人的血滋味如何?上官鸿信问道。与你想象中有差吗?
策天凤抿紧了沾血的唇。
不必。上官鸿信制止策天凤治疗的尝试。
这是你留下的痕迹。上官鸿信轻抚伤口。
策天凤心中蓦然一动。
可你还能再留下多久呢?
夕阳被大地囫囵吞入,而霞光转冷。上官鸿信的脸半隐在夕霞里,雍容的帝王姿态被散上绮丽色彩,仿佛世间的华美之物都集于一人。他睁着金色的瞳孔,犹如天外孤鸿,于光影之界无声地冷望人间。
夜色终是来了。
或许以后还会有人吻你。但那个人,不会再是我了。
薄暝里策天凤听见上官鸿信的低语,幸灾乐祸的语气。他不记得自己教过他,对坠入深渊者坐视不理。但,是谁先开始的,谁先失足,而谁又跟着跳了下去。这渊薮如此幽深,竟不能到底。二十年的陷落还不够,二十年的执着还不够,现时的长生不够解开这个谜题。
他必须推出更多时间做筹码,赌一个粉身碎骨的谜底。
策天凤无视挑衅,愈合上官鸿信的伤口。
为何你……总有错误的自信?别以为你很了解我。
上官鸿信回以冷笑。
是老师你给了我错误的感觉。既然开头便是错,不如一错到底。
一错到底?
策天凤睨他一眼。
这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十三
仙家轻岁月,浮世重光阴。
——霓裳抄录诗句
这年的羽国分外多雨,一入秋雨水便下个不停。宫人们早早备好了秋装,在上官鸿信洗漱时换去夏衣。侍女为他束冠,镜中映出一张看不出年龄的俊容。发乌黑,肤光洁,只眼角留有岁月的波纹,淡得几乎看不出。他看上去就像是位年轻的诸侯。虽然近在眼前,也很难将他同已退位的雁王联系在一起。
上官鸿信挥了挥手,侍女会意地退下。她近身服侍上官鸿信多年,早已明了他阴晴不定的心性。她收了梳子篦子,小心地捧在怀里,出门却遇大雨。姑姑!新来的小宫女在檐下等了好久,见她来了便急忙撑起伞。她笑了笑,接过伞柄,独自往雨中行去了。
一人一伞,消失于茫茫烟雨中。
雨下的太大,回屋时一身的湿。她取了帕子擦净盒上的水,转去里间换上干净衣服。发上湿了,她散去发髻拭掉水分,坐在妆台前重新梳发。她以女官身份伴驾多年,即便是前朝大臣遇上她也需给上三分薄面。雁王又无婚娶,上供来的珠宝玉器多半大方赏赐。因而论钗簪,她是不缺的,有些甚至能同后妃比拟。时间久了,也积得琳琅满目,她日日勤换。
掠眼看去,她挑出一对玛瑙双钗簪在发上。镜中人依稀是多年前的花颜。然而细看了,便知岁月的无情,她素来引以为傲的长眉已不复黛色。
她伸手抚了抚钗上的玛瑙,还是那么明亮的琥珀色。但戴着它的人已老了。
她笑了笑,自嘲似的,眼里流出温热的泪。
作为雁王的女官,她以才干和手段立身,年华老去从不曾使她悲伤感慨。有时她甚至有庆幸,庆幸所有人都有生老病死。这样……她在奉茶时凝视雁王,这样,一切不可能的等待都会有一个尽头。
他们会老去,或许也会在差不多的年纪死去。到那时,他不是王,她不是臣。逾越的话就算说了,他也无法治她的罪,轻蔑也罢,厌烦也罢,只能听她慢慢地讲。
可是……她忆起他双眉的鸦色。
他大概不会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