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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回师

 

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大王不是已经给了他齐王吗?那、以后呢……汉王、楚王、还有他齐王,倒的确可以鼎足……但他分明从无反意,满腔忠诚。大王难道会生疑?——之前悄无声息地拿夺兵符……韩信心里一悸,不自觉地摸上胸膛。摸到一角细滑。是装着发丝的锦袋。他心头蓦然一软,又回想起刘邦对自己的情深意重。

登坛拜将、解衣推食、封相授王。桩桩件件谈恩论情,大王仁至义尽。而他功勋卓着,碧血丹心。韩信想,他信他们君臣二人冰雪肝胆。而鸟尽弓藏……鸟尽弓藏……韩信闭上眼睛。王非越王,他也不是大夫种。他是诸侯齐王。今日这般是,待大王分封天下,更仍是。必定……仍是。

几日后,蒯彻再次游说韩信。

“王上。须知审豪牦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

“……功业难成而易败,时机难得而易失。时乎时,不再来!”

“愿您详察!”

韩信想,他不再想了。不存在思虑的罅隙,他已朝向南墙。“先生不必多说。寡人信与汉王的情义。”

“……”蒯彻沉默不语。他仔细审视眼前年轻的诸侯王,企图从这位青年人眼眸中看到一丝犹疑。但他没有发现。

盲目而路障多生,最后结局岂非见血?

天下要归汉了,所作之言皆为违逆。蒯彻望着韩信,宣判似的说道:“王上崇义,臣信人心。”语毕,连礼都不曾行,转身便走了。

——佯狂为巫以避日后灾!

将军危且不安。

韩信皱起眉。左右随从问道:“大王,要去追吗?”

“……不。”韩信说。走便走罢,主臣志不相同,多留何必。蒯彻以君臣憾事为例,他偏觉得能与刘邦铸一段佳话。他攥紧了锦袋,心中不断重复默念着同心。

日月如梭。半年后。

汉四年八月,楚汉讲和,以鸿沟为界,二分天下。

项王领兵撤回东方。

刘邦本想也向西返回。但是张良和陈平一起劝他。

“如今汉国占有大半个天下,诸侯均已归附。而楚国兵疲粮尽,此正是上天灭楚之机。大王放走项王,岂非所谓‘养虎为患’?”

刘邦思索片刻,下了决定。“全军追击!”

大军追至阳夏方才停军。

“给大将军和彭相国去信了吗?”

“回禀大王,使者已在路上。”

“好……”刘邦心里寄希望于两将能够按时会兵,但天不随人愿。行军到固陵时韩信、彭越的军队仍未赶来。楚军趁机反击,汉军大败。刘邦只得退入营垒,深挖沟堑,坚守不出。

“子房啊,”受挫的汉王叹息,“眼下韩、彭两路军都不来。诸侯们不从约,为之奈何?”

张良行礼道:“大王,楚军将灭,而韩信、彭越还未有封地,自然不愿来。您若愿与他们共分天下,诸侯即至。若您不舍,破楚则事未可知。”

“以臣之见,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其各自为战,则楚易败。”

刘邦默然,轻声说:“便依军师的。”

另一边。韩信接到消息后便向固陵行军,中途一路下雨,拖慢了速度。以至于汉军大败的消息传来,他还在半路上。*

若不是未能会兵,汉军寡不敌众,大王又怎会如此溃退?韩信既慌又愧,蒯彻之言还留在心头。他下令再加快行军,奔心似箭。日落西山马蹄扬尘,算日程只觉得残阳余晖如煎。

几天后使者策马疾驰而来。韩信望着那道身影,觉得像迎接命中的惩罪镞矢。

“汉王有诏!”

韩信愧疚地接过,想着上面大概是些责怪与催促之词。打开已做好了受斥的准备。然而他想错了。

——请并力击楚。楚破,自陈县往东至海之地尽予齐王。

韩信注视着字迹,睁大眼睛。没有只言片语的责怪?甚至……连迟到的原因都不曾询问!酿成惨败,汉王非但不责反而加封……

自陈县往东至海之地尽予齐王……

他盯住这行字,竟生出几分恐惧。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不愿接受。难道……韩信魂不舍守,直到信使提醒接诏,才恍然回神。“臣、臣接诏,臣会尽快赶到。”

接下来的路途,韩信心乱如麻,他以前从未想到封赏也可以叫人这般胆战心惊。汉营一共才两位封王。他已治理齐国七十多座城池,已是最大的诸侯。汉营秦律劳役迟到尚且论斩,而暴秦虽亡,当今行军逾期也是大罪。何况导致一场惨败!韩信当初自己定的军法,纵然破楚也是将功补过,何来的无责加封。请封齐王还可以说是行功论赏,此次诏书……倒像是笼络。以为他在挟难谋赏?!韩信紧咬着唇,他真当清白。他是齐王,也是汉王的大将军。

臣未曾有不臣之心。

全军快马加鞭,紧赶慢赶下终于到达固陵。韩信迫不及待地去拜见刘邦,想澄清心志。侍从在通报了,他在门口转来转去。

“齐王请进。”

韩信匆匆进去,几乎是小跑。刘邦刚拂中堂门帘准备出来接见,正与韩信打了个照面。手指一时停在半空。韩信心中千言万语,在看到君主的刹那凝噎。刘邦穿着熟悉的暗红长袍,发冠银簪。纱帘撩开半边,遮了角绰约衣袖。他太久没看到刘邦,也没想到再见会是这样不经意的场景,说不出什么,只仰头怔怔地望着他的王。

还是刘邦先开口。他走出中堂,道齐王一路辛苦。

韩信如梦初醒,赶快跪下请罪。“臣见过大王。途中遇雨,逾期迟来,请大王治罪!”

刘邦却笑吟吟地把他扶起。“齐王途中遇雨,此是天事,孤怎么会怪。倒是齐王一路赶来,辛苦。这下汇合了,可以安心了。”

“哎,其实呢。孤每每念起齐王劳苦功高,却只有齐国一处封地,便觉不妥。只是即将与项羽开展决战,待得胜之后再予你加封封地。届时三军都交由你指挥。孤一直相信齐王将才。”

刘邦目光温和,接着道,“齐王去清洗休息吧。一路赶来想必累坏了。晚上再来和军师将军们一起讨论作战方案。”

韩信受了这样一番安抚,紧张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刘邦言语中已经将此事翻篇,他也不好硬留在这里。

“那,那臣告退……”

韩信走后,刘邦收起笑容,脸色变得难看。

他在固陵败得太惨,要不是灌婴解围救驾及时,多半要交代在那了。一切都是因为韩信与彭越迟来。刘邦不会去问为何迟来。已经下了封赏诏书,何必再问。问又岂能问出真心?

若是挟危谋赏,那么君臣彼此已心照不宣。若是的确天公不作美……刘邦面无表情地想,作为统治者只能以最稳妥的方式,也是最坏的猜想,去布置安排。他已经够失望了。

约期不来固陵大败,加封。荥阳告急不援,封王。未请攻齐,郦食其身死。成皋不援荥阳告急不援,纪信替死。连带着,刘邦又想到彭城之败。那一次他和韩信陈仓分别,彼此浓情蜜意。韩信来兵的时候,他觉得韩信是他天赐的宝将。极好的,可信赖依托的。可现在想来,那一次,他求援了,韩信分明也迟到了。

刘邦垂下眸,他腰间别着一个荷包,是薄姬给他绣的。这里原本别的是装着韩信发丝的锦袋——在战败逃跑时弄丢了。

或许,这便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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