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
连眼球中的血丝都根根分明。说不上是惊惧还是别的什么,她死死盯着云隐,嘴唇剧烈地颤抖,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邪修……邪修能用死婴做什么?”
“兴许是炼尸,兴许是化丹,”云隐一板一眼地说,不顾女人的眼睛越瞪越大,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你告诉我你知道的,我去替你问问他。”
出了牢狱,外面的月光已经很淡了,月亮浅浅一弧挂着,天边已经隐隐现出了鱼肚白。
符念背对着入口抱胸站着,听到动静回头一看:“问出什么来了?”
云隐道:“来找她的黑衣人自称‘明公’,左手似是天生残疾,只有三指。‘明公’劝她杀婴后说是要替死婴‘度化’,将尸体带走。走之前她问了一句要将孩子葬在何处,‘明公’说城外三百里巨树下。”
符念皱皱眉:“这地点可信吗?”
“一去便知。”
符念便没再问,但也没动作。云隐看他一眼:“走吧。”
符念还是站着不动,清了清嗓子:“那个……她,还好吗?”
云隐没说话。我委婉地说:“不太好。”
女人说到后来,似乎意识到自己被骗,言语颠倒,神志不清,看着已像是半疯了。我们走时,她还在身后凄厉地叫着“女儿”,一声声往我耳朵里钻。
符念点点头,抬腿往前走去:“走吧,去找找那城外三百里巨树。”
沿着云隐那夜撞见黑衣人的道路出城,一路往西,走出约莫三百余里,当真在茂密林中见到了一棵巨树。
隔着一段距离,我将那大树左右观察一番,但见这树除了长得高大些,似乎没什么格外特别之处。待到走到近前,我才觉出不对来,这树生成这般模样,少说也有几十年,树干上却连一株藤曼都无,怎么看怎么突兀。
符念走上前拍了一把树干,哼笑一声:“拙劣的障眼法。”
云隐甩了甩拂尘,口中默念几声,大树四周顿时浮起墨黑符文,不怀好意地往我们三人身上涌动。符念手指一动,符文便尽数溃散,眼前大树顷刻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山洞,深处幽幽地泛着绿光。
“来者何人?”洞中传出一道细细的声音,接着隐隐现出一道女子的身影,身段窈窕,看不清面容。
“妖女,”云隐道,“还不速速现形。”
那女子轻笑一声,声线飘渺如云。她缓缓从洞内走出:“道长说笑了,我哪里是妖?分明是个普通女子,无家可归,暂且栖身在这洞中。”
她渐渐现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站在那儿便像是入了画。
符念上下打量她一番,小声嘀咕:“虽然的确不是妖,但这看着也不像人吧。”
云隐没有废话,直接对她说:“‘明公’与你是何关系,你们骗人杀婴将尸体用作何处,你如实道来,我姑且免你死罪。”
女子不言不语,依旧笑得妩媚。
云隐道:“那便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说罢,他手中拂尘冲着女子面门甩去,女子往后一仰躲过,紧接着对云隐拍出一掌。
他们你来我往,片刻间便过了几个来回。符念对我说了声“好好待着”,就上前加入了云隐的阵营。
我知道自己没本事,就不上去拖后腿,在一旁老实站着。他们三人打了十几个回合,那女子渐渐占了下风,反应越来越迟缓,顷刻间就挨了好几掌,被震得后退几步吐出一口血。
云隐看她似乎没了力气便收了手。符念多打了一掌,将她打得飞出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这才道:“最后问你一次,你们在用那些死婴做什么勾当?”
我看战况差不多了结束了,便朝那边走过去,可无意一瞥,却看见那女子将脸转向我,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我心知不妙,却在对上她眼睛时仿佛被摄了心魄。她的眼睛散发出幽紫的光,似乎有两个漩涡在她眼底旋转,逐渐上浮,上浮。
我眼前逐渐出现幻象,无边无际的白色占据了我的脑海,伴随着一阵彻骨又清冽的寒气。意识恍惚中,我只听见符念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接着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雪,好大的雪。
下得这样大,柳絮似的,厚厚地铺下来。什么都被盖住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天地间只有一片亘古的白。
这是哪里?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头发披散,只着一身白袍,没有鞋袜,双脚踩在雪中,冰凉的雪一直没到我的小腿。
我在做什么?
怔仲了片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是要赶去救一个人。
对,我要救一个人,有人要杀他……有人要杀他!快要来不及了,我要尽快……尽快……
我心急如焚,在雪地中向着前方飞奔起来,长袍被雪水浸湿,变得越来越沉,死死地拽着我。感官在某一刻突然回笼,我被一阵强烈的心悸冲击到几欲向前栽倒在地。
我踉跄了一下,强忍着继续往前跑,右手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正在被一把利刃刮绞,一阵一阵的剧痛直冲入我脑海,折磨得我浑身颤抖。但随之而来的是比疼痛更浓郁的恐惧,铺天盖地地涌过我,吞噬我。
我拼命地向前跑,一步都不敢慢,脑海中只充斥着一个念头:我要救他,要救他,不能让他们杀他,不能……
我要救的……他叫……他叫……他叫什么?
我突然感到一阵绝望。
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我把他忘了。
眼角传来刺痛,有泪水涌出。我险些被击垮,却仍带着疼痛、恐惧和绝望,一刻不停地向前飞奔。冷风自耳边呼啸而过,把仅剩的一点热气全部带走,我浑身麻木,唯有双腿还在不停地交替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漫无边际的纯白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我朝着那个黑点跑去,心底不可名状的情绪越来越浓烈。我想跑得再快点,却仿佛在梦里千百次预知了结局,有一个念头在角落里蜷缩着,小声地劝我不要过去。
我终于还是离那个黑点越来越近。在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我颓然跪坐在地。
我还是慢了一步。
在我身前两步远,白雪被染成蜿蜒的深红,一条一条四散着,蔓延着,从四面八方,连接着中心那个人。他一身黑衣,笔直地站着,双手被吊在玄铁铸成的高架上,头颅低垂,连发丝都一动不动。
他不知站了多久,肩上头上已经覆了一层雪。我双腿已经没有力气了,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爬上九层石阶,爬到他身前。他的脚下全是血迹,血水积聚之处,大雪落之即化,天地苍茫间,唯一可见的只有他身上的黑与脚下的红。
我抱着他的腿缓缓站起来,拂开他的长发,露出他的脸。
尘封已久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奔涌而出。
仙气飘渺的九重天阙,有人摘了王母的仙草来给我吃,笑得肆意张狂,说没人能抓住他;草木葱郁的原野上,有人带着我又跑又跳,说只有和我在一起才真正觉得快乐;人声鼎沸的闹市中,有人捧着我的脸,褐色眸子温柔得让人沉湎,说想看我为他十里红妆。
可现在这个人死在我眼前,双眸再也不会睁开,再也不会对我说话了。
我想起来了,他叫非喑。
非喑!非喑!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拼命地嘶吼咆哮,抵着他的额头嚎啕大哭。原来“死”竟是这样的,从今往后我再也见不到他,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温度,再也无法牵着他的手,听他说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