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多歧
“你说的是类似早先的电报吧,”傅声又舀了一勺布丁,“可不管什么电文密码,都会被破解。使用的人越多,密码便需要越有规律易学习,也越容易被看破。”
“那设计一套只有两个人能看懂的交流方式不就得了?”
裴野嘻嘻一笑,拿过桌上的纸笔,胡乱画了几笔,不忘一本正经地解说道:
“咱俩试试,你看啊,比如这几个字,我每个都只随机写其中一两笔,底下再配上数字代表它的声调……”
傅声嗯了一声,把勺子放进嘴里:“我家小野这鬼画符,写的什么确实绝对机密,安全。”
“屁啦!这需要默契,练习多了,不就一看便知了。”
傅声没反驳,只是一脸“你就玩吧”的无奈。裴野被激起了胜负欲,把纸转了九十度,推到傅声面前:“猜猜我写的什么?”
傅声咽下一口甜食,瞟了一眼纸上的笔画,又挖了一勺,手却顿了顿,又瞟了一眼,接着抬眸看向裴野,自己也难以相信似的。
“不是吧小野……”傅声有点笑不出来了,“柠檬布丁?”
这下轮到裴野傻了:“我靠,你真看得懂?!”
“不,你等等……”
傅声放下布丁和勺子,拿过纸笔,笔杆抵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来,接着在纸上写写画画了一会,放下笔:“再测试一下,写的什么?”
裴野拿过纸读了一会,抿着唇思考片刻,抬头笃定道:“记得给父亲打电话庆生。”
“……”傅声震惊得笑了一下,“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你都猜得出来?”
“那我再写一句,你猜猜是什么意思?”
裴野把写好的暗语递过去,傅声看了一会,憋着笑,肩膀微微发抖,强忍着清清嗓子:“二哥,二哥的衣服穿反了……噗……”
“你也看到了对吧!”裴野没忍住爆笑着捶桌,“那天他来咱们家,嫂子给他拼命使眼色,让他去卫生间把衣服穿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两个人都在重复这个毫无营养却彼此百猜百中的“猜猜我写了什么”的传纸条游戏。直到傅声笑累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道:
“这招好,小野,往后我再做记忆训练,那些辅助记忆的材料就可以用这种方式写,简直是双重保险……”
“用来工作多没意思啊,以后这就是咱们俩的专属沟通方式,用来背后说人坏话太实用了……”裴野乐不可支,把纸推过来,“喏,到你猜了。”
傅声下意识接过来,半个小时的“训练”已经让两个人默契无间,他瞬间就念了出来:
“人海茫茫,我只喜欢你——”
话音戛然而止,裴野趴在桌子上,少年的双眼目光灼灼,令傅声神色滚烫起来,他忙放下纸,正色道:“哪学的非主流语录,没正形。”
“哈?”裴野拖着长腔伸了个懒腰,像只晒太阳伸懒腰的猫咪,撒娇地凑过来到傅声鼻子底下,故意哼哼唧唧地撒娇,“我很认真的,你这人怎么这样。”
十五岁的少年已然初具未来那个飒爽英姿的大男孩的模子,这般亲昵地黏着人简直不亚于持靓行凶,傅声眼底眸光微漾,温和一笑,抬手揉了揉少年一头乌木般的黑发,像在给猫儿顺毛。
“那太好了,”傅声笑眯眯的,“因为我刚刚好也喜欢小野。”
硬币滚落一地,纷纷扬扬撒在地面的,还有无数个折叠起来的小小纸条。裴野蹲下来,拾起一张打开,上面赫然是傅声的字迹,寥寥几笔不成气候的笔画和数字,旁人一定看不懂,除了裴野。
残缺的笔画在他起来毫无障碍,他敏锐地一眼捕捉到了两个字。
“蛛网”。
最稳妥的储存方式就是记忆——傅声从小记忆力过人,他这样认为,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裴初的猜测没有错,傅君贤的确参与了蛛网计划,也的确把蛛网的内幕透露给了傅声,只不过既没有给他纸质文件,也没有给他电子档案,一切都以口述的方式进行。
而辅助记忆的材料,傅声居然真的用只有他们二人会的、这个闹着玩似的方法记下来了,还藏在这存钱罐中,就这样阴差阳错间,躲过了组织的地毯式搜查,直到此时重见天日。
裴野几乎兴奋到要发狂。
他本来已经绝望了,可有了蛛网的二手资料,他突然知道该怎么救傅声出那地狱了。
裴野激动得手控制不住地发颤,他从地上抓起一个随意丢弃的文件袋打开,将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从地上一把把抓起那些纸条装进去。文件袋里滑出几页泛黄的纸,在空中飘飘荡荡,落在地板上。
裴野把纸条全部装进去,在堆满杂物的地面上反复检查有没有遗漏,无意间,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看起来有年头了的纸张上。
猝不及防地,他在一张纸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对裴初及其家属裴野的抚恤金申请……”
裴野的手停住,疑惑地将那页纸拾起来,看着看着,少年呼吸愈发粗重,忍不住读出声来。
“……鉴于对军部的贡献,其家属裴野家庭情况困难,从军部的社会影响和人道主义角度出发,兹向上级申请批准将抚恤金转发至其遗属裴野……”
裴野深吸了口气,垂下眼帘看向最后的落款。
“申请人,”他轻轻念着,“执行局,傅声……”
七年前的那颗子弹,正中眉心。
——他要是真的心地善良,早该发现你是烈士裴初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他有为我申请抚恤金或者帮你请求赔偿么?好弟弟,你根本不懂什么是伪善。
当年的一句蛊惑,一念之间的让步,一息顾影自怜的不忿,种种未解的纠缠,迎来了迟到的真相大白。
傅声不是没尝试过,不是没抗争过,可他失败了,于是傅声怀揣着这与他根本无关的愧疚,代替这个世界善待了裴野七年。
砰的一声,裴野攥紧了手里泛黄的纸页,猛锤了一拳,弯腰伏跪在地上,破碎的呜咽声愈来愈大,最终演变为崩溃的嚎啕大哭。
“对不起,”他浑身颤抖,闭着眼睛止不住地低喃,“对不起,对不起……”
“小声,该怎么办……我想救你的,可我总是……我总是……”
他终于可以摆脱身份和重重监视,酣畅淋漓地为傅声大哭一场,可眼泪是比真心还不值钱的东西,他恨自己什么都做不到,找不到傅声的出路,却永远能最精准地践踏傅声的一颗心。
曾经连命也舍得给他的傅声,选择放手了。
他终于明白,原来不是裴野自以为抓住了便不会离开,从来都是傅声抓住了他的承诺,傅声放手了,他便又变回了十三岁的孤儿裴野,在无爱的洋流中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