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节
祝缨道:“都说了,今天晚饭我请。”
雷保、雷广,也得来!
祝缨示意曹昌,曹昌抱出一叠的请柬来,不多不少,凡在场的都有,连常寡妇带雷保都有请柬。请柬上的姓名都填好了,并不像是临时起意。
祝缨不管请柬发没发完,退堂离开了前衙。
…………
到得晚间,前衙那里扎起火把来,一张一张的桌子摆了出来,先上了凉碟。客人入席,县丞等准备在上面一桌陪着祝缨——祝缨还没有出现。
雷保父子俩青衣小帽并不敢坐,都侍立在一旁,常寡妇见了只觉解气。又有其他的“父老”生出恐惧、茫然、兔死狐悲之心来。
又过一阵,祝缨还没出现,外面都摒息凝神不敢出声。
等到蚊子乱飞,祝缨才出来,大家都起身相迎。祝缨往主座上坐了,问道:“你们怎么不动筷子?”
主簿陪笑道:“您不动筷,谁敢?”
祝缨道:“一口吃的,就这么尊重了?整个福禄县都被你们吃尽了,也没见谁同我客气。”
众人面如土色。
祝缨道:“你们对朝廷尊严有什么误解?嗯?!”
就在饭桌边儿上,她将县衙的吏员、衙差们都叫了来,让他们现在就选。是自己接着当差,还是回老家种地。“福禄县真是没规矩惯了,也没个人告诉你们,两者不可得兼。你们为我出力良多,就由你们来选。你们选了在这儿当差,他们就做不得县学生,日后也无法出仕。”
做吏员做衙差本是件苦差使,但是也有许多的好处。让他们不做,族中就得给他们补偿,补偿能给多少,这就不一定了。
而祝缨又立等着,这里走多少人,她就张告示再招多少人。招着县衙附近的、有家有业的正经人来应差。
县丞心道:这不比鲁刺史狠多了?
他与主簿对望一眼,心道:先不管刺史了,同祝大人亲近亲近吧。
两人凑到祝缨面前,低声劝道:“大人,是他们这些偏远小民不懂规矩,还请您给他们一些体面吧。”
祝缨道:“一千户。”
“诶?”
“十三乡,差不多吧,一千户不在册的。”祝缨下乡一趟不容易,许多事儿就是顺便都给记下了。她指着雷保道:“常娘子不告你,我也要找你的。怎么着?你名下还有百户不在册的佃农吧?他们给你缴税、服役!为你建房、为你开渠!你不是官员,却摆着官员的威风!对这百户人,下着朝廷都没下的政令!”
“父老”们都是一惊,饭也吃不下了、座儿也坐不稳了,都站了起来,低着头垂着手,沉默着。仿佛是害怕,仿佛是驯服,又像是无声的抗议。
县丞与主簿都也都坐不住了,他们站了起来,干咽着唾沫,道:“大人……这……”
祝缨道:“那是朝廷的官员因故不能视事,你们代为维持的报酬的。如今我来了,各位可以不那么辛苦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从这一刻往后,我就要记账了。”
县丞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父老”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怨气也消散了不少。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知县,大家可以耗的,不怕的。
祝缨也不怕,她说:“你们要是不知道怎么选,我替你们选!”
她从衙役、吏员里选人,点往各乡、各族中或做里正或做保长,让他们清查隐户。又选县城精壮填充名额。
接着宣布:县学要考试,她要亲自遴选县学生。
“福禄县竟没有什么本县出来的官员,县志里载,本县出过的最大的只是个六品官,还搬走了,还死了有三十年了?丢人!”祝缨说,“都给我认真读书,我必要养出几个能拿得出手、对朝廷有用的人才不可!”
一时之间,弄得人不知道是盼她滚蛋好,还是想让她留下来好。
似雷保父子却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他们甚至希望这个狗官当场暴毙!
祝缨还不放过他们,说:“你们两个也起来!说过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回家去,把隐户给我交出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说话,一向算数。如果交不出人来,我就要亲自与你算账了。来,入席。”
父老们饥肠辘辘,匆匆吃了几口就没有心情再吃下去了,有人说:“老朽那里,人口繁衍,也有些没在册的,这就回去清点了……”
“不急,”祝缨说,“慢慢来,秋收前给我弄明白就好。”
县丞道:“是啊,这个朝廷的税还欠着……这个……弄出人口田亩出来也好填补……”
“那个不用你们操心。逋租的事儿,我自会抹平它。”
父老们真的吃惊了:“真的?”他们为这事儿也头疼了很久,他们自己是不想交的,那就要往普通人头上摊,穷鬼能榨出多少油水呢?于是一年一年地积欠,每年都要头疼那么一回。还要防着哪位官员突发奇想,来跟他们清算一下。
州城里的鲁刺史就很有这样的一种想法,曾经动过一次手呢。不过后来鲁刺史又有了别的事,才把这事儿给忘了。
祝缨道:“我说过了,既往不咎。你们听话不要只听一半才好。”
父老们道:“是。”
又想,鲁刺史都做不到的事儿,你能?你要真能,咱们就认命,不找刺史告你的状了。
……——
告状也没用,刺史自己还不知道找谁告状呢。
刺史往京中给施鲲写信,一来一回,现在正好收到施鲲加急了一封信来骂他:你与他计较什么?不要总想让下属与家奴一样听话!他们都是朝廷命官!行事不可过于霸道!
施鲲自己也希望下属懂事,但是鲁刺史做事未免“霸道”,没招你没惹你的,你非得叫人摇尾巴,这是个什么毛病?!
鲁刺史挨了这一回,暂息了寻施鲲门路找祝缨麻烦的心。却又将目光往蓝兴身上放去。
岂料不几日,蓝兴那里又派了人来,将这几个家人捆了带回去,还对鲁刺史客客气气地说:“这狗才假传蓝大监的意思,大监叫拿回去打呢!叨扰了!”
鲁刺史目瞪口呆之余,下令:“以后无论有什么事儿,不必去管福禄县了。”
祥瑞
“你上司不管你了”,绝大多数时候不算是一件好事。“不管”不仅仅是“不找你的麻烦”,更多的是“不带你玩儿了”的意思。大家都有的,你没有,大家都知道的,你不知道,大家其乐融融,你一个人凄风冷雨。大家出头露脸,你隐形。
就算大家都是糊弄一下上官,私下还跟你说话,州里的好事就不会分你一杯羹了。州里如果要赈灾,少分或者不分你。刺史攒个局、组个队一起上京,福禄县就搭不上这便车了。
就像祝缨说福禄县“父老”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眼里没上官,上官眼里也就没有你。庶务细节上,能有八百种办法憋死你。
鲁刺史说“不必去管福禄县了”就是真的完全不管了,算算日子,现在已经七月了,南方地气炎热,没多久就要开始秋收了。眼见祝缨也没有真的像个官场愣头青那样一本奏上去把福禄县变成个下县,则祝缨就得把这一年的租赋给糊上去,同时背上之前许多年的逋租。
这件事儿,如今鲁刺史是不想给祝缨平的,他在等着看祝缨的笑话。又不是街头打架,当场就要定个输赢。大家都有的是时间,几天、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这些官员们一辈子就是干这个事儿的。
鲁刺史很好奇祝缨要怎么把这事糊过去,同时也在等着看祝缨出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