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
看儿子怎么了。
入目就是施泽一张哭得凌乱的脸,少年的脸憋得通红,借着灯光的照射可以看见几道未干的泪痕,眼眶里还含着一包泪水,男孩正倔强地想要靠快速眨眼把泪意逼进身体,却在对上他的眼神的那一刻忍不住大哭起来。
“呜……爸爸,怎么……醒了,还、难受吗?”
他一边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一边断断续续地问话,夹在不成词句的话语里几声凄惨至极的哀鸣,好像失去保护惊慌失措的小兽。
施明舒的心好像被人攥住大力地揉捏挤压,又担心又害怕,单手撑着床铺就把自己撑坐起来,怕自己沙哑的声音吓到儿子,又实在着急知道他这么难过的原因,只好用力地嗽着喉咙,咽下一口唾沫勉强润了润像在被无数把小针尖扎穿的嗓子,迫切地挤出一句安慰:“小泽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别着急,告诉爸爸给你解决好不好?”
施泽哭得喘不过气,只一味地摇头,手遮在脸上不让父亲看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
生病时也镇定沉稳的施明舒终于还是在哭成一张花猫脸的儿子面前乱了阵脚。他用自己发热的手揽过儿子的肩,把他藏进自己并不宽阔的怀抱里,手先是从床头柜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沾了沾施泽脸上的泪渍,又一路顺到他身后缓慢地拍抚着少年肌肉紧实却一片僵硬的背,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手下绷得像块木板一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耳边压抑的吸气声也渐渐平息,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捏了捏儿子因为哭泣而变得鲜红的耳垂,尽量控制着让自己沙哑失真的嗓音听起来温柔一些,再次问此时看起来脆弱得像个小瓷娃娃的儿子:“小泽?宝宝,到底怎么了?跟爸爸说,别憋着难过了。”
施泽眼神追着父亲的嘴唇,再缓缓地把目光投到对方那双疲惫却带着担忧的双眼,哑着嗓子说“没事。”却把身体蜷成一个小球塞进父亲的怀里,想借着父亲的误会给自己一些安全感,却又突然想到那道可怜的疤痕,又不敢往父亲的身上贴了,只好虚虚地凑近。
做父亲的最看不得儿子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心疼得要命,却又无从得知是谁把自己的宝贝折腾成了这样,只能用力把施泽扣进自己怀里,两条纤细的手臂交叉环过儿子的背,像条坚不可摧的锁链把他禁锢在自己身体里。
施泽顺从地贴过来,与自己的生身之人肌肤相贴,就像十七年前那九个月里的日日夜夜。
他们原来是那么亲密的两个人,同样的营养流淌在他们的身体里,呼吸着同一口空气,他们曾经不分彼此。
施泽深深吸进一口父亲身上浅浅的香气,窝在父亲臂弯间听他的心跳,嘴唇不经意间擦过施明舒的胸口,施明舒此时没穿着上衣,瞬间被激起一阵怪异的酥痒。
施泽让父亲赶快躺回被窝里去,否则受了凉发烧更容易反复,施明舒只是把被子提上来盖住自己和儿子的身体,就静静地等待儿子的坦白。
良久,还在发烧的施明舒就要撑不住昏睡过去的时候,施泽终于低声问了一句:“爸爸,你生我的时候……疼不疼?”
施明舒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耳边不间断的嗡鸣扰乱着儿子的话音,他眯着眼睛看向施泽,用被红肿的眼皮半掩着的那双永远温柔的眼眸,试探着询问儿子的意思。
施泽轻轻用手心蹭上了父亲下腹的伤痕,捂了捂那里柔软的肌肤,省略掉了主语,只是问:“疼不疼?”
这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然而对于儿子的每个肢体动作都太过熟悉的施明舒还是听懂了他意思,儿子是在问他在他手下的那块肉疼不疼。头晕让他思维也变得缓慢,不明白为什么施泽会觉得他疼,只下意识想要安慰儿子自己不疼的,不要担心。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施泽可能是看到自己身上丑陋的疤痕。
这个想法一出,施明舒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如何回应。他脑海里只剩一阵强烈的恐惧,提心吊胆瞒了儿子十多年的秘密有朝一日被突然发现,他怕极了儿子会嫌弃他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怕他会觉得从他身体里出生是一件耻辱的事,甚至可能会和他断绝关系,像他的父母一样毫不犹豫地抛弃他走掉。
施明舒越想越绝望,一瞬间像被扼住了喉咙,怕得眼圈都红了,却又不敢哭出来惹近在咫尺的施泽嫌弃,只能把双手胡乱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试图挡住那道长长的伤痕,视线飘忽着始终不肯看向施泽的眼睛,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欲盖弥彰地辩解:“没有的,什么也没有,小泽别看了……”
说着说着声音里都染上了哭腔。
施泽听着父亲带着恳求意味的回应,心好像都被绞碎了,一片一片掉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直挡在他身前保护他的高大的父亲,在这一刻窘迫地捂住为了把他产出而留下的伤处,放下尊严恳求自己的儿子不要抛弃他。
父亲这是怎么了?明明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却还在因为害怕他的嫌弃而求他别看。那双盖在腹部的手太过用力,指尖都泛了白。
爸爸,我也会心疼的啊。
即便用手遮住,那道疤痕也永远不会消失,十七年前的那一天,这里被尖锐的手术刀剖开,大敞着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而如今那个小到可以藏在父亲腹中的小宝宝已经长大到比自己的生身之人还要高了。
施泽只能像只雏鸟一样紧紧依偎着父亲的身体,把手护在他的手之上,轻缓又强硬地把自己的手指塞进父亲的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引导他卸下力道。用自己最温和柔软的声音哄自己脆弱的父亲:“没事的,没事的爸爸,我不看,别按着了,会疼的。”
已经愈合数十年的伤疤又怎么会疼呢,它只会化作一柄利刃刺向施泽,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寸寸皮肉,让他的心剧烈地疼痛。
“是爸爸把我生出来的,对不对?”他掩饰着哭音语气轻快地贴在施明舒的耳边问,好像猜到解密游戏谜底的小孩子,不等父亲回应就继续说着:“爸爸好厉害,我小时候一直住在这呢。”边说边抚了抚父亲的小腹。他不得不持续不停地说话,他怕一旦停下了话头,喉咙里的哽咽就会控制不住地溢出来。
“我小时候是不是特别闹啊,在肚子里到处乱动。肯定吃得也特别多,要不然我怎么现在长了这么高呢……”
他抬手用力抹掉从眼角滑落的泪,又哭又笑地不断说话,而施明舒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呆呆地低着头。
听到最后一句,施明舒抿起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施泽小时候怎么可能吃得多呢,他在孕期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要应对怀孕后的各种不良反应,还得出去找工作赚钱为孩子攒些积蓄,每天都难受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宝宝也只能困在他的肚子里跟他一起受委屈。
只有有家人照顾的人才有资格情绪不稳定,施明舒只有自己和身体里的孩子,他不敢、也不能发脾气。每天吃进去点东西就要吐,吐完了就擦擦嘴继续往下咽着没什么营养的食物,喝几口水压下嗓子里的血气。等到宝宝长大一点压得他弯不下腰,每天小腹处都沉坠坠的,反而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喜悦,宝宝正在他的身体里好好地长大呢。
等到施泽出生的那一天,他甚至感激李峥的身强体壮,让他的宝宝得以平安健康。
施泽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见父亲一直丢了魂似的沉默着,只好呢喃着问:“爸爸,你生我时候是什么样的啊?”
他其实并没有期望施明舒给他回应,然而一直沉默着的人却张了张口,断断续续地讲着:“生小泽的时候啊,先像上厕所一样流出一股水,这是破水了,然后医生就把我